铁锨打在肉上,发出一声又一声的闷响,掀起一下接一下的剧痛。闷响又一次响起,这一次,疼痛却没有伴随而来。
盼儿怔怔地抬头,竟见那从来未曾出过房门的母亲,不知何时来到了院里,挡在了她面前。
“别,别打!”母亲磕磕绊绊地说道。
她的身体不住颤抖,却仍颤颤巍巍地立在原地,挡在盼儿面前。盼儿第一次觉得,她坚持了许多年的家庭生存法则,似乎并不是那么正确。
“你怎么下来的?!绳子呢?”父亲朝母亲大吼。
盼儿找了找,见绳子仍在母亲腰间环绕着,但末端已经断了,掉到了地上。断落之处非常细,像是被什么力量拽断的。
父亲又举起了铁锨,朝着母亲而去。盼儿一骨碌爬起来,抬起一脚,踹开了父亲。
她拿起一旁的铁锨,将锨头刺到父亲眼前:“你是我爹,你打我,我不还手。可你要再敢打她一下,我会在你身上十倍找回来。”
父亲倒在地上,惊慌地看向盼儿,几乎要把头缩进脖子里。
盼儿垂着眼睛,居高临下地看着父亲:“从今以后,你在家里作威作福的日子结束了。”
她回过头来看向母亲,看见套在母亲腰上的那一圈粗绳,磨破了她单薄的衣服,直刺入肉中。
盼儿比谁都清楚,以母亲的神智,根本做不出拽绳子这样的高难度动作。刚才,母亲一定是拼命想要跑过来,只知道向前,却一直被绳子拉住,僵持了许久许久,终于,绳子不堪重负,先行断掉。
在此过程中,绳子将她腰间的肉磨得鲜血淋漓。
盼儿扶起母亲,给她上了点红药水,包扎好,又出门采了许多树叶,擦干净后,递给了母亲:“下次,你下身流血时,就拿这个垫着。”
母亲接过叶子,小心地抱在怀中,重重地点了点头。
盼儿眼角一酸:“妈。”
母亲愣住了。这个字,她已经好多年未曾在盼儿口中听过了。
盼儿急忙笑起来,止住了要落下来的泪水:“这些本来应该是你的妈妈教给你的,反倒要闺女教了。”
突然,她愣了一下:“妈,我好像从来没听你讲过,你的妈妈,我的姥姥,如今怎样了?”
母亲一动不动,许久,突然蹲在地上,呜呜哭了起来。
度过了慌张的青春期,盼儿就要中考时,却被父亲叫了回来,说给她找了亲事,让她嫁人,不上学了。
盼儿在家待了几天后,班主任来到了家里,劝说父亲:“盼儿考上中专,将来挣钱给家里补贴,你脸上不是也有光嘛。”
父亲却道:“她一个早晚要嫁出去的人,是不会想着家里的。她要真能混的好,能看得上她的庄户爹疯子妈吗?我以后养老,靠的是我儿子。”
老师苦劝良久,还是没能劝动父亲,转而问盼儿:“盼儿,你想继续上学吗?”
盼儿看了看老师,低下头,过了一会儿,又抬头,看了看怒容满面的父亲,又看了看一脸茫然的母亲。
她拿不了主意,低头道:“我听爹的。”
她从小就告诉自己,只有父亲会庇护她,她要听父亲的话。那次,她为了保护母亲,顶撞了父亲,后面,父亲不再打母亲了,她便又回归了之前的做法,继续听父亲的话。
要跟以前一样,不可以回头。否则,她这十几年的人生,岂非全是错误?
老师看了看缩在炕角的母亲,苦口婆心道:“盼儿,你知不知道,对于我们女性来说,为他人牺牲自己的机会,以后多的是。趁现在,你还在校园里,还能为自己而活时,老师不希望你这么早就被别人绊住脚步,提早走上燃烧自己的道路。”
父亲毫不客气地将老师赶了出去。
盼儿看着老师的背影消失在轰隆关上的大门之外,恍若看见,她艰难的前半生就此落幕。
她心中莫名涌起一股惧怕。那股惧怕推着她向门口冲去,想要追上老师的脚步。
父亲拦住她,把她往死里打,仍是没能将她眼里的倔强打断。盼儿死死地咬着牙,一声不吭地受着打。
父亲打累了,瘫在一旁喘气。盼儿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朝着门口走去。
“回来!”父亲在身后大喊道。
盼儿腿都不利索,可仍旧坚定朝前走去。
“你想让你娘死吗?”
一句话,让盼儿停下了脚步。
父亲的声音老气横秋:“我一个人供你和你弟弟读书,这些年拼死累活,也只能拆东墙补西墙。家里没钱了,你的书再读下去,我不可能亏着你弟,只能断了你娘的伙食了。她生了你弟以后,再也生不了孩子了,我任她白吃白住到现在,以后,她能不能再活下去,全凭你了。”
盼儿转过头来:“你要对她做什么?”
父亲看向屋内,那里是一片因窗户过于狭窄而造就的浓重的黑暗,什么也看不真切:“她本来就是我捡回来的,没有我,她早在垃圾堆里让野狗撕碎了。我不会把她怎么样,只不过是再也供不起了。是死是活,得看她的命了。”
盼儿紧紧握住拳头:“你这是杀人。”
“杀人?就算警察来找我,也只能查出你娘是饿死的,判不了我什么罪。况且,”父亲鄙夷地一笑,“那疯婆娘也算是个人?”
盼儿朝着父亲走过来,一把将拳头打在了父亲脸上。
父亲恼怒不已,站起身来,脚正要踢在盼儿身上,却硬生生地止住了。
他两腿一弯,跪在了盼儿面前:“儿啊,这么多年,是爹对不住你。爹只求你这一次,嫁了吧。你要不嫁人,你弟是娶不回亲的,没人照顾你弟弟,他怕是连二十岁都活不过。”
盼儿冷着眼睛:“你不是总说,弟弟只要再上几年学,就能变好吗?”
父亲皱巴着脸,摇了摇头:“这么多年,我认清了。现在,我只盼着他能娶个媳妇回家,生下个健康的孩子。”
“孩子要是再和他一样呢?”
“不可能!老天爷不会这么待我们的!你弟弟一定能生个大胖小子,孩子肯定会有出息,领着他爷爷享福!”
父亲越说越兴奋,仿佛未来触手可及。
盼儿不再与沉浸在幻想中的父亲沟通,转过了身。她看着那禁闭的门栓,最终,还是没有打开。
【“打一棒子给个甜枣。父亲了解盼儿的性格,知道一味威逼难以奏效,所以利用盼儿的心软,让她过早地做出牺牲。”女娲评价道。
“这样的原生家庭,盼儿必须要有脱离的勇气才行。可是……这样的环境下,她根本别无选择。”姜姚长叹一声。】
父亲给盼儿找的那户人家里,有着一个哥哥,一个妹妹,与盼儿家里有些相像,而这在当地家庭当中并不常见,大多数家里都是五六个孩子。
两家同时成就了两门亲事:盼儿与那家的哥哥,盼儿的弟弟和那家的妹妹。这种婚姻方式在当地倒是很常见。
【“换亲。我小时候,一个不过五十户的小村子里,就有两家是这种情况。”姜姚道。
“通过交换牺牲品,两个家庭的香火都得以传承下去了,却无人在意,两个女性流了多少血泪。”女娲道。】
两家人娶亲与嫁女同时进行,迎亲车队在路上相遇,两队唢呐手兴致上来,将喇叭朝天,吹得十里八方都能听到,唯独盼儿与对方妹妹在漫天喧闹中对视,宛如两个被隔绝在热闹之外的局外人。
盼儿走了一天的山路,来到了她今后生活的地方。情况比她想象得要好一些,她的丈夫至少会说话,不像她弟弟一样,只会傻笑,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
盼儿因为自己比小姑子过得更好而隐感愧怍,没过几天,丈夫嫌盼儿在做饭时放少了盐,将她打了个半死。
盼盼虽然从小挨打惯了,可如今,打她的人换了。一个壮年男人的力气,与一个老头显然不在一个水平。她试着反抗,却根本打不过丈夫。直到婆婆闻声赶来,制止住了丈夫,这才免得盼儿被打死。
婆婆劝走丈夫,扶起了躺在地上的盼儿:“照顾自己男人,还是得下点功夫,多摸清他的脾气才行。我家儿子就是这个性子,你以后还是尽量顺着他,少挨点打吧。”
公公在一旁兜着手,凉凉地说道:“你这说的什么话,怎么还成我们的错了?我们是好人家,哪能跟疯子生出来的人一样。”
盼儿压了压心中的怒火:“是什么好人家,把我这个疯子的女儿娶回来了?”
婆婆指了指自己的小脚:“我娘家可是书香人家,我当年也是出来进去丫鬟不离身的小姐。我婆家更了不得了,官宦人家,跟我家是表亲。十里八方再没有人能配得上我了,我才跟你爹成了亲。”
盼儿惊讶道:“你们两人是表兄妹?那岂不是近亲结合?”
“胡说什么?!”公公吹胡子瞪眼,“父辈之间的堂兄妹才是近亲,表兄妹是姑姨家的孩子,牵线的亲戚当中隔了个女人,那就是远亲了,根本不碍事的。”
婆婆附和道:“就是,我家孩儿根本没病,就是脾气差了点,人精神着呢!”
【姜姚摇了摇头:“自欺欺人。”
“他们如此执迷不悟地以为女子不能传承他们的香火,殊不知,这对于女性的轻蔑,早就了他们两人一生的悲剧。”女娲道。】
盼儿见识到了丈夫的暴虐,在家中变得小心了起来。她尽量避免与丈夫说话,实在要说,也时刻观察着丈夫的脸色。一起下地干活时,她极力往多了干,用尽一切办法,避免惹丈夫不高兴。
她奉行着自己总结出的,在这个地方生存的唯一法则:只有低头,才能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