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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出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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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为罕见的,张之维做了梦。

清早,他去三清殿里洒扫。推开殿门,先至香案前把花瓶烛台揩抹干净,不料从香案下钻出一道白影,直蹿向殿外。张之维提着扫帚赶去,看清原来是只白猫,却不知何故停在门槛前,静静地看他。

猫的毛色不是纯白,而是微微夹着一点花灰,蓬松鲜亮,圆而大的一对蓝眼睛像琉璃,很专注,很深沉地盯着他。

张之维在山上见过野猫,在山下见过驯养的家猫,像这样美丽而奇异的猫,他从来没有见过。

它意态安闲地蹲伏在门口,张之维向前一步,它柔软的长尾巴在地砖上轻轻地摇动。一步一步,张之维也来到门边,蹲下来,试探着伸手摸了一下它的脊背。

触感温热柔滑得不可思议,他的手掌宽大,几乎能完全笼住体态纤细的白猫的腰身,顺毛捋了几下,越摸越上瘾,得寸进尺地滑到猫的下颔,屈指搔弄它颔下柔软的皮肉。

猫仰起脸,眯起双眸,似乎十分陶醉,尖尖的耳朵沐浴在光线下,因为皮肤薄,粉红色的血管结构清晰可见,张之维干脆放下扫帚,又伸出魔爪。

它动了动耳朵,张嘴打个哈欠,从他手底下溜脱,跳出门外。张之维下意识就抬脚跟过去,跟着它来到梅树下。此时原是早春,正是山中梅花盛开之时,满树寒花怒放如火珊瑚,白猫扑上花枝,震下几片落花。它嗅了嗅花朵,探出爪子去拨弄。

张之维不免失笑,它初时给自己留下的神秘美丽的印象过于强烈,以至于他忽略了这不过是只猫的事实。

天虽然冷,也有鸟儿叽叽喳喳啼鸣不休。一只麻雀落在梅树上,就在这一刹那,白猫跃离花枝,飞扑而去叼住意欲逃走的飞鸟。这一切发生得极快,张之维本能地伸手,让猫落入自己怀中。

猫仍旧是美丽的,微微夹着花灰的雪白毛发,琉璃一样的蓝瞳,很无辜地望着他。只是嘴角染着血,麻雀火柴似的细脚挣扎几下,不动了。

他这才想起,猫本就是会吃鸟的。

张之维睁开双眼,估计自己睡了两个时辰,还是有些缺觉,大约因此心浮意动,做了梦……等一下——

他在枕头上一转眼,果然有人坐在凳子上,托着腮凝视自己。

不是别人,正是唐沅。他——不,她支起右膝,右手支在膝上托腮,恰是水月观音的姿态,赤着的左脚从洋纱长裙下垂落,便踩在张之维铺盖边上。唐沅的面容沐浴着入室晨光,比昨夜更为清晰,也更显昳丽。

正因如此,情形才越发不妙。

张之维当即抓紧被子护住胸口,弹起身子质问唐沅:

“你怎么盯着别人睡觉啊!”

唐沅被他吓得睁圆眼睛,脸上倒没显出什么,只挑起右边眉毛,道:

“我听你呼吸不对劲,所以来看看。你做噩梦了?”

“这不是噩梦的问题——”张之维深吸一口气,“你悄没声儿坐人枕头边很吓人的!万一出什么事——”

“出什么事?”

张之维有意避开唐沅的视线,却正看见唐沅踩在他大腿边的赤足。她立着足弓,虚虚踏着褥子,这是一个很不安定的姿势,踝骨微凸,白如脂玉的脚背上隐隐可见淡青色的静脉,给人一种脆弱的感觉,似乎只消伸手一握,稍稍用力就会捏碎。

……

他立刻扯回目光。唐沅问他话,他居然低着眼一言不发,这实在是反常,要说唐沅本来只想逗逗张之维,此时却有了三分认真,伸手去扶他的肩膀。孰料指尖刚触到一点儿,便被张之维抓住了手掌。

“——!”

张之维给人的感觉,和平时确实不一样。张之维筋骨固然强健,显露于外的却是皮肉松沉,神意懒散,但狮子毕竟是狮子,自有他的威势使人小瞧不得。唐沅屏住呼吸,瞳孔都因紧张而微缩。

张之维轻而易举地包住她整只手,越攥越紧,掌心热得宛若熔炉——此时此刻,这两人却都想起从前一次大闹,张之维也是这样捉住唐沅的手,还觉得她的手软似无骨,捏起来非常好玩,玩心大起捏个不停。当时唐沅再三忍让,现在她直觉危险,自腕生力震开张之维的桎梏,反手借力一推,脚尖一点跃回床上。

正是兔起鹘落,迅疾无伦,张之维调匀呼吸,心想师父平日骂他们个个肉大身沉,原来是跟武当的轻身功夫相比,确实差距很大——要他像唐沅这样推拒借力抽身而退,不算难事,但落在床褥上轻巧声微,他就做不到。

“你……没事吧?”

“七岁男女不同席,你一个姑娘家,要多注意点儿影响——”

唐沅倒抽一口冷气,盯着皱眉的张之维,表里如一地震惊:

“你居然知道要注意影响!”

这句话登时就把张之维给堵住了,气为之一窒——唐沅这不是内涵,是明涵他在陆家寿宴上不顾场合,一掌摇晕陆家小少爷的事!

虽然他没告诉唐沅陆瑾被他打哭,减轻了负面影响,但这件事本身就是张之维修为太浅,年少轻狂犯下的大失误,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当时在场众人都守口如瓶(就算是他本人,也没把最丢脸的这一茬给撂出去),外人自然不知道内情,但每每回忆,张之维都深感自己当时做的太不上道。

……

“几个意思啊?我这跟你说正经的,你还不往心里去!”张之维立刻转回话题,义正言辞地批评她,自认为代师授艺三年,气场还能唬人,多少能镇住对面这妖孽。不料小姑娘两手撑着床沿,歪头盯着他,两脚还晃呀晃的,浑身都是敷衍了事的表面功夫。

“我在听啊,真是如闻仙乐耳暂明呢。”

张之维本来也不是会拿礼数教育人的性格——不如说他才是经常被教育要更守礼不能太随便的那一方,见唐沅这样更说不下去,干脆闭嘴。

唐沅顺着他的目光往下一看,很自觉地把双足缩回裙底,换了盘膝的坐姿。

两人一个坐在床上,一个坐在地上,大眼瞪小眼,一言不发。

此时天已大亮,这间旅社虽偏僻,也能隐约听见街市上的叫卖声。张之维先沉不住气,问她:

“你饿了么?”

唐沅一怔,竟也老老实实地点点头。

毕竟闹了大半夜,铁打的人也熬不住。张之维这才起身,从包袱里拿出钱来,又想到武当的二人这会儿应该发现唐沅没了踪迹,若是到他们之前下榻的旅店一看,大概就能猜到是他张之维做的好事。那周圣擅长奇门术法,若是卜算他们的方位,也甚是麻烦。

唐沅察言观色,早已看出张之维心中所想,说:

“想必石门道人和周圣已在四下里寻找我们。你太打眼,不要出去为好。就推说有些不舒服,给老板娘钱请她送些吃的,代买东西。这两天中元法会人来人往,我们傍晚离开县城,走个夜路,避开他们。”

张之维一想,清晨城门刚开,虽则人多易于隐蔽,但石门和周圣焉能想不到这点?若是趁夜出城,对他们来说不是难事,可却容易引起那两人的注意。傍晚城门即将关闭,行人都匆匆忙忙,且日色昏暗不利于辨认,倒确实是个好时机。

“你要置办什么?”

“第一么,自然是草鞋。”

张之维尴尬地摸了摸鼻子。他昨晚才给唐沅买的新草鞋,把她抱走的时候偏偏忘在床下。这么说来也难怪唐沅跑到他褥边,毕竟除了床,这地下只有这么一块好落脚的地方……

“还有呢?”

“一套男人的衣服。一盒铅粉。”

“你还要换回男装?”

唐沅点点头,手指拨弄着耳边的发缕,道:

“在这儿还是扮成男人方便,你看我的头发,在大城市无妨,这边太引人注目了。”

民国虽立,传统风俗却固若磐石,即便是新式的女子学校里,也有民国教育部“不准剪发”的谕令。然而“新文化运动”以来,女子为求自由,求解放,一时间也风行剪短发明志。“剪发风潮”在较为开化的大城市中也只见于进步女性,甚至也有不少彷徨于新旧之间的女子留“鸭尾式长发”,即将头发扎起转折成鸭尾状,有人谓之“假剪发”。

但是在内陆地区,如江西,四川,湖南一带,妇女剪发极为罕见,甚至可以说是惊世骇俗,至少张之维就绝没见过短发的女子。张之维想,可见天津与内地毕竟不同,连唐沅这样出身于贵胄之家的淑女都剪齐耳短发。

“令尊许你剪的发?”

“怎么会?又不是他的头发,我自己的头发想剪就剪,为什么要他做主?”唐沅捻着发丝,玩腻了往耳后一别,“哈哈,不过要是看见我现在这副样子,他可能气得从烟榻上扔个烟灯过来才是真的!不过我干的坏事太多,一个烟灯也不够扔的。”

唐沅竟是自己剪了头发,可见这家伙确实放诞乖僻,不合礼俗。但也许是受了唐沅的感染,张之维心里只觉得好玩,又问:

“那你要改换男装,又买女人的脂粉做什么?”

唐沅转过脸点了点自己的耳垂,她的耳廓小巧精致,薄薄的皮肤下似乎能看见淡红的血管结构,圆润的耳垂上赫然是一个小小的针孔。张之维这才意识到他从未见唐沅耳上有环痕,原来她是用铅粉细心遮盖。

“你这也太熟练了。”

“我以前在天津的时候,有时候也会穿男装悄悄溜去街上玩儿。天桥底下说书的,捏泥人的,打把式的……好玩儿的好吃的可多了。练武的也多,我们南开学校里的武术教习韩慕侠是八卦掌高手,嗯,确实厉害。……总之,天津城里有意思的人,有意思的事非常多。”她托着腮漫不经心地回忆,说着说着却出了一会儿神,不继续往下说了,微微叹了一口气,似乎有些怅惘的样子。不像是想家,倒像是在想什么人。

可这怅惘也只是一瞬而逝,唐沅指了指货箱,示意张之维帮她把她的包裹拿来。

张之维从来不知道她随身的包袱里带的是什么,待见她取一块银元递给自己,内心惊讶不逊于看见满身补丁的怀义拿出一把破布包裹的银元。唐沅道:

“我是从家里拿了点路费,不过不多。这里大部分是我路上赚的。唔……你看我这个样子,路上打我主意,找我麻烦的不少,我是不喜欢麻烦的,所以破财消灾,让他们掏点买命钱就走啦。”

张之维真是头次听到“破财消灾”这个成语的此种用法。这种生财之道,一般人真想不出。他瞧了瞧弱质纤纤的唐沅,不禁感慨:

“黑吃黑啊,你真行……”

她凝视张之维,嘴角浮现一抹捉摸不定的微笑:

“你现在觉得上了贼船吗?”

张之维想了想,好像确实如此。他带走唐沅,是凭心而动,虽实实在在得罪武当,可心中没有丝毫后悔之情,反倒倍感愉快。他付之一笑:

“泛若不系之舟呗!”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且说回武当这边,正如张之维所料,石门道人和周圣见到空空如也的床铺,当即前往张之维原先居住的旅社,果然查访不得。周圣坐在早点摊子上,等老板打来豆浆,端起来咕咚咕咚喝完,长喘一口气,对自家郁郁不乐的师伯说道:

“得啦,师伯,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张师兄和唐小姐要私奔,这也是咱们意想不到的啊。”

石门斜了不靠谱的师侄一眼,意思很清楚,出家人怎能说这种话?周圣瞧一眼周围,这会儿早点摊都快收摊了,稀稀落落没坐几个人,他说话的声音又低,确实没人听到,遂放下心来,很自觉地扇了自己一耳光,双手合十,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

“唐沅和张之维……”石门沉吟,周圣隐隐明白师伯忧虑的是什么——他昨夜才知道前任掌门太师父的死因,唐沅毕竟和碧眼狐狸关系匪浅,如今跟龙虎山天师传人张之维搅在一起,是不是也可能别有目的?不由得人不怀疑。

周圣不觉得唐沅会干出这种事,同时也得承认,唐沅和一般女子——直说吧,一般人是全不相同。这个人真真假假,亦正亦邪,做事随心所欲,全凭自己喜好,也不顾虑后果,简直就像个“全性”……结果她还以一挑十,直接跟他们结了仇。

偏偏张之维也是个随心所欲的人,昨夜周圣和他旁观石门唐沅比剑,张之维向前一步,哪里是要帮石门?后来更是多次在言语上回护唐沅,护短的意图相当明显。

稍通江湖上人情世故的人,都知道不同不相为谋,唐沅和武当纠葛不休,张之维作为正一天师道门人,还是天师张静清的得意弟子,竟是丝毫不避嫌疑,周圣原来只觉得张之维脸皮厚,现在还得加上“不长眼”的考语……

这两个天不怕地不怕,随心所欲的家伙凑到一起,还不知道要生出什么事端来——张天师,您是怎么想到把这么个孙猴子放下山来害人的?菩提祖师还能嘱咐孙悟空日后惹出事,不能把师父说出来,张之维要是惹了事,龙虎山岂能置身事外?周圣越想越觉得麻烦,长叹一声,打了个卦。

却是下坤上兑的萃卦。

“师伯,看来咱们还能与唐小姐,张师兄重逢。”周圣微微一笑,“泽泛滥大地,危机四伏,主斗争,咱们和唐小姐这一回处得不好,但将来也许她会主动找上来,主客汇聚一堂,共对敌手。”

“那就按原计划出发,去汉口。”石门淡淡道,“唐沅恐怕也会去汉口……她跟碧眼狐狸也没有了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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