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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 1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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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之维抄着手,笑盈盈地望着唐沅。

是清盈盈蓝汪汪的秋夜,难得一连几个晴天,天空一丝乌云也没有,撒了漫天碎银似的星子。

看他这副气定神闲的样子,唐沅不知怎的,好端端的脸上竟发起热来,绝不愿被他看出端倪,因而眼帘微垂,避开对面含笑的视线,轻声道:

“你自己想。”

自己想想?一瞬间,张之维的笑容有点儿挂不住。他上次听到这句话,好像还是在龙虎山上,被师父拎到身前听他老人家在头顶发落自己——

“张之维!你好好想想你错哪儿了!”

那炸雷似的狮吼功,余音绕山,能让他耳朵嗡嗡一炷香的时间。

唐沅虽是淡淡地垂着眼,眼角余光却能瞥见张之维气势矮了半截,不免微微扬起嘴角,声音里也带上薄薄的笑意:

“就这样还想做人家的兄长,真不怕羞!”

毕竟屋里还有一个姑娘,隔墙有耳,她这句话也是压低声音说的,又轻又柔,尾音略略上挑,像根羽毛酥酥麻麻地拨弄他的耳鼓。张之维一瞧她那促狭的眼光和浅笑,全明白了。

“原来是我占了你的便宜。刚才那也是事出突然嘛,萍水相逢,和南姑娘解释咱们的关系,那可就说来话长了——何况她也不一定信不是?再者说,我也没有当真应承下来呀。话说回来,既然你觉得我跟着你称呼不好,那你跟我这边儿称呼也行啊。”张之维越说越流畅,末了很善解人意地加了一句,

“我不介意的。”

他说的确实在理。当时南西刚醒,才和唐沅认识,还正是六神无主的时候,那会儿多说无益,反增其乱。可后面这句话说得实在离谱——张之维胡乱应了唐沅大哥的身份,竟是“唐冠张戴”,且不说他是被天师赐姓“张”的,这“张”姓意义极为重大,就是寻常人家,也没有随便更改姓氏的。至于他最后的提议,更是异想天开,让唐沅跟张之维的称呼,也就是要她改姓张——这是什么意思?

饶是唐沅一颗心也不免怦怦直跳,别过脸去。鬓边发缕长了,拂过脸颊,凉润润的,越发衬得连耳到腮都熟红。

张之维本是逗一逗唐沅,她这一沉默,倒是出乎意料。虽有夜色遮掩,可唐沅肤色雪白,张之维视力又极佳,别说是颊上绯红,甚至于连她颤动的睫毛都看得清楚。

此时他才后知后觉地想到,这玩笑开得太深。虽说言为心声,可唐沅究竟是怎么想的?

锅里的水渐渐沸起来,把锅盖顶得咯噔咯噔作响,张之维伸手去按了按。耳边听见唐沅轻轻的声音:

“就算是哥哥,你比我兄长小几岁呢,也不能叫大哥。”

“你还真有哥哥?”张之维奇道,忽然又想到当时石门道长说的是唐沅的父兄都是有身份的人——那么她上面有长兄,是确乎无疑的。

“有啊。不过他很早就去美国了。”唐沅轻咳一声,“之后再说他。天长地久……咳,我是说,往后时间长着呢。好啦,谈点正事。这位南姑娘之后的归宿,你怎么打算?”

张之维早猜着唐沅定有此问,抱着双臂好整以暇,却含笑反问唐沅:

“小汤圆儿,你以为如何是好?”

“……人是你救的,送佛送到西,我自然是请您的示下嘛。”

“这当然要问她自己的意见。别人下不了决定,咱们救她也不是为了做她的主,不是么?”张之维懒散地合着左眼,虚睁的右眼映出唐沅沉静洁白的脸庞,是深水底的一颗明珠,“不过你说的有理,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她要是遇上难处,推她一把也就是了。”

锅中水沸,蛇骨沉在锅底似已煮散,唰唰响动。张之维道:

“汤快好了,你守着,这附近有野茴香,我去拔几棵。”

加了野茴香的蛇骨汤果然异香扑鼻,唐沅也不再忌讳,怕烫,把碗捧在手心小口小口啜饮。

一时汤足饭饱,唐沅站起身收拾碗筷,那侉子还在墙角昏迷,唐沅向灶台走时路过他身边,略停了停脚步。张之维见她对着碗筷发呆,叹了口气道:

“我来洗吧。”

南西忙赶上前道:

“我来洗。”

“那就有劳了。”

唐沅微微一笑,却拎起侉子走出门。南西问她做什么去,她一笑置之:

“出去透透气。”

像扔面口袋似的把人向地上一抛,唐沅慢条斯理道:

“要死,要活,一句话。”

没有回应。唐沅自袖中露出方才收的一只筷子,像针灸似的在他身上刺了七处,最后屈指在他头顶一敲,看似轻描淡写,实则于他而言,好似一口大钟在耳边嗡嗡敲响一般,头昏脑胀,再不敢装死,只不管不顾向身前叩头,连声求饶。

“好汉饶命!是小的嘴贱,我什么也没看到!”他还待再说,不料唐沅袖子一拂,他只觉得喉咙登时又紧又重,再也吐不出一个字。难道这瘦小的美少年会使什么妖法?

“我刚才点了你的死穴。你若是有心管南姑娘的闲事,只管跑去给村里人报信,只要你不怕气血逆行一命呜呼——不想?饶你的命也可以,你得帮我做件小事。”

侉子点头如捣蒜。唐沅微微颔首,道:

“你即刻出发去武昌城,找武胜门街一户杨姓人家——就是上月发生灭门命案的那一户,你去在他们家墙上画个记号,然后就没你的事了。”

她边说边在地上描出一个阴阳鱼太极图,只是没有两只眼,又对他说:

“你吸一口气,左胸肋骨是否隐隐作痛?”

侉子依言照做,果然感觉几根肋骨疼痛,吓得面无人色,唐沅笑道:

“你数着日子,十五日内必得把此事办成,然后返回此处,我给你解死穴。”

说着伸指解开他被封阻的穴道,站起身来:

“去罢——可别跑得太快,不然我也救不得你。”

那侉子又怕又慌,本想拔足狂奔,硬生生地收住脚步,变为小步快走。唐沅看着他的背影,觉得滑稽非常,摇摇头,回身推开半掩的庙门。

迎面却是一堵高墙。她仰头和张之维对视,青年一只手撑着门框,低声问:

“我们当真在这留十五天?”

唐沅一怔,旋即莞尔:

“原来你全听着了。谁耐烦等他?不过是托辞而已。”

张之维点点头。唐沅察言观色,笑容忽的冷了下来:

“我当真点了那人的死穴,你现在追上去救他,还来得及。”

张之维本来不信唐沅会做出致人死命的事情,只是随口一问,她这么一说,倒是大出意料之外。

“倒也不至于此。”

“倘若不用重手重话吓住他,他去通风报信,你我少不得背上一个‘拐带良家’的罪名,纵使能脱身,也得惹一身腥。”唐沅收了冷笑,秀眉微蹙,“我比不得您大慈大悲,心地纯善,只想少点麻烦而已。”

张之维原不知道自己哪句话触了唐沅的霉头,此时才明白,她认为自己的犹疑是不赞同她心狠手辣,因此不免含讥带讽,想来也就是由于她这个脾气,才和武当的龃龉越来越深。

“你考虑得周全。我只是觉得不到必要时刻,伤人性命的事还是要谨慎些。”

唐沅看他心平气和,脸上没有丝毫不豫之色,自己也感觉反应有些过激,低了头轻声说:

“我点得轻,他只要不奔跑,一来一回走这么长的路,十天半月气血也能慢慢通畅。”

张之维心中登时一宽,忍俊不禁,伸手去摸她头发,唐沅却推了推他:

“好啦,要是能过关了,您就高抬贵手,放我过去吧。”

她伸手按在张之维胸口,掌心微温,热意透过薄薄衣服直印进他心口皮肤,五指纤纤如玉管,张之维垂眸盯了片刻,藏在袖子里的手指却不自觉微屈,终究只洒脱一笑,侧身让开。

南西早把碗给洗好了,没别的事做,有些不安地坐在原处,见唐沅向她走来,静静地圆睁双眸,绷着脸盯住她。唐沅自觉居高临下不好,遂坐在她身前,先露出一个安抚性的浅笑:

“南姑娘,我已经把那人打发走了,你不必担心。不过——你之后有什么打算呢?”

这一问显而易见,问到了南西心坎上。寻短见的人往往就靠一腔的孤勇,一旦不成功,便再没有那份心气。她断了这条死路,要寻生路,可自小就生活在养育院,既没有亲故可以投奔,也没有亲故需要考量,百般寻思,也再想不出自己还能做什么,故而一听见唐沅这句话,迟疑的神色,立刻就浮现在脸上。

“说老实话,小唐——我真的不知道。”

张之维接口道:

“那么南姑娘,你不想做什么?”

这个问题可好回答得多,南西低着头想了想,肯定地说:

“我不想嫁给夏老爷,可是——”

张之维截断她的话头,低头瞧了瞧唐沅——她很乖觉地仰着脸,把话语权交给他,黑晶晶的瞳子,白生生的面颊,像元宵节吃的糯米汤圆,不禁微微一笑:

“这是你最不能接受的结果,只要不选它,别的哪一个不比它强?”

这么一想果然有道理,南西脸上一时雨过天晴,可没一会儿又染上了阴云:

“但我实在不知道我能做什么……”

张之维道:

“一个人有手有脚,没病没灾,总能找到事儿糊口——唔,不过经此一事,南姑娘你恐怕在村里是待不住的。这里离武昌汉口近得很,大城市里要找个差使其实比乡下容易。”

说到一半,张之维忽而想到,似他这样的人,再不济也可卖力气为生,而一个女子要想在社会上工作立足,职业较之男子本就是大受限制。不想一直沉默的唐沅接上他的话茬,问南西道:

“你在教会里学习过缝纫纺织,是吗?……倘若你决意离开这里,不妨考虑去武昌,或是汉口做工人。其实你读书识字,也可以做小学□□——你很熟悉这类工作,可是一时要找到一个合适的学校,并不容易。何况学校要招□□,都要知根知底,那么若是教会,或是夏家进城查访你的下落,岂不是轻而易举就暴露了?据我所知,湖北是工业重镇,武昌和汉口的工厂很多,大多是纺织纱厂,在那里女工多,鱼龙混杂,而且招人的门槛也低,薪水么,北京的女工每月是八块钱,生计也不至于太为难。只不过,工作是很繁重的。”

南西忙道:

“我不怕苦!”

张之维奇道:

“你知道得倒很清楚。”

“我们学校里的学生办过研究学习小组,研究西方传来的一种社会理论,不止研究,有的人还去工厂里和工人同吃同住,组织夜校呀,识字班呀,调查工人的生活状况。我就是看他们写的报告,办的报刊,才知道一点儿内情的。”唐沅答复了张之维的问题,继续向南西说:

“话说在前头,实际情况可能和我讲的还是有些出入,你得做好心理准备。”

南西低头沉吟半晌,才慢慢抬起脸,因心潮涌动,瘦弱的脸颊浮现薄薄的潮红,双眸亮得惊人,十分笃定:

“无论怎么着,都比跳进火坑强。其实就是嫁进夏家,该做的事也一点儿不少,不过多块瓦片遮头,名头上好听点;进城做工,也是一样的劳苦,到底钱和人还能由自己做主。我本就是个无依无靠,无亲无故的人……”

说到这,她的声音渐渐低哑,清了清喉咙。唐沅道:

“你既然寻了一回死,那也就当从前的自己死了。无亲无故,也没有挂累。”

南西低声称是。唐沅正要张口,忽然想起什么,仰起脸盯着张之维。

张之维微微一笑:

“南姑娘,俗话说‘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你一个姑娘家在路上也危险,我们俩也是要去武昌——可以搭个伴儿,你意下如何?”

南西一双大眼睛从唐沅滑到张之维脸上,又落在唐沅脸上,毕竟眼前是萍水相逢的两个陌生男子,犹豫一刻,缓缓颔首。

这便算是讲定了。夜色渐深,唐沅拿了自己的一套衣裳,叫南西改换男装,又把晚上挡风的薄毡也交给她,让她睡在靠内的墙边。

南西一日由生向死,又由死求生,惊魂稍定便支撑不住,很快沉入梦乡。唐沅坐在火堆边,听南西呼吸声平缓深长,肩膀这才放松了些许——恰在此时,什么软软的东西兜头盖脸地落在她头顶,顺势滑到肩头,她拈起来一看,原来是张之维的毡毯。唐沅把毯子递回去,他只是笑盈盈的,却不接。

“我不用。今晚我守着,你睡吧。”

唐沅早就言明今晚是她守夜,也是为了安南西的心。张之维的目光定在她脸上,并不锐利,可唐沅却觉得自己的心事像是全被看透了,有些不自在,闪烁着眼神侧过脸去。

“辛苦您,我却之不恭叻。”

张之维一笑,也是轻悄悄地只动嘴唇,怕惊动睡下的南西,两人都是用气声说话。他团着毯子正要拔步走去外侧,忽然听背后轻轻的声音:

“夜深寒重,火边暖和些。”

饶是张之维也微觉意外,回头一看,唐沅淡然自若地凝视摇曳的火光,好像确实只是平平常常说一句话。其实从前行路时两人就曾合睡在一张通铺上,相距不过几寸,那时也不以为意。然而唐沅显露身份后,自然不能再同日而语。

然而张之维到底是张之维,只是微一踯躅,即如她所言。

毯子短小,张之维身量高大,盖了也不过是聊以安慰。他躺在唐沅身边,从前都是俯视,如今却是仰视她端秀的侧脸,视角不同,很觉新奇。

唐沅被他盯得久了,也不说话,干脆合上双眼,自顾自调息练功。火光映照在她雪白的面颊上,仿佛涂了胭脂一般艳丽,黛眉微弯,长长的睫毛低垂,在眼下盖上淡淡的阴影,从鼻梁到嘴唇下颌的线条,流丽精美,好似一幅名家的工笔画,越看越令人入迷。

等张之维合眼入睡,唐沅才慢慢睁开眼,垂眸端详张之维的睡容,良久良久,才挪开视线轻轻叹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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