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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武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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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自出西陵峡,流势虽稍见平缓,仍是恣肆奔放,加之和沅水湘江合流,又有北方的汉沔注入,江面宽阔,烟波浩淼,甚至足以令人错认作汪洋。

据说明清之际,汉口就有九省通衢之名,商业兴旺,清末它被辟为通商口岸,又有盛宣怀督办卢汉铁路(后称京汉铁路),从前南北向的交通多由大运河与赣江承接——从北京南下至扬州,再从扬州经长江转赣江,再步行陆路翻越五岭至广州,如今广东至武昌的粤汉铁路尚未修建完毕,但卢汉一线已足以使汉口一跃成为长江中游最为重要的大都市。

张之维虽靠内坐着,但他个子高,仍能轻轻松松越过唐沅头顶看见船外景致。

水面平旷,天阴得似乎能滴下水来,风拂过灰青色的江水,便有波翻浪涌之态,薄烟四起,远处冈峦起伏的武昌城的形貌,也有些模糊。然而愈近,越见奇景,白虹弥天,恍若玉柱。

唐沅抬头看了一眼,和张之维的兴致勃勃相比,她倒是颇为淡然:

“那应该是武昌第一纱厂吧。盛杏荪倒是办了不少事。”

张之维奇道:

“你很熟悉武昌嘛!”

“我只是爱读报纸。”这时武昌城已渐渐接近了,“第一纱厂”黑黢黢的大烟囱,很清晰地浮现在茫茫雾霭之中,“去年报纸登过它完工的新闻。至于粤汉铁路的消息,我也是从报纸上看来的。”

张之维道:

“粤汉铁路若是和京汉铁路相连接,那岂不是就有一条南北贯通的铁路线么?”

“是啊。不过这实在是一件难事。因为粤汉铁路的终点是武昌,而卢汉铁路是到汉口的。”她虚指对岸的两座城市,微微一笑,“有这一条大江相隔,若无大桥连通,恐怕只是梦想而已。不过据说民国初年北京大学的学生来这里实地考察过,大桥选址规划都做好了,也许是因为战事频仍,一直没有动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把天堑变成通途。”

两人说话的声音压得极低,因此即便是靠在旁边的人,都无从听见。唐沅也眺望了一会儿江景,又低头继续看摊在膝上的一方册页。

这方四开的的册页是他们在嘉鱼县里做生意时,从一户人家里收来的。唐沅眼尖,瞧见他们家堂屋的柜橱玻璃里嵌了这幅册页,便拿四幅苏州片和他们换来——苏州片即旧时苏州民间画匠仿制元明名家书画的“假画”,但其中不乏品味不俗的精品,何况花花绿绿,颜色簇新,因此对方十分乐意。

张之维把唐沅换来的册页拿到手上一摸,知道是清代的真东西,淡墨略略勾勒的几枝墨梅,非隶非楷的几行墨字“野梅无数,花枝颠倒……”,确实很清雅,这几天唐沅除了晚上睡前在灯下把玩,在船上也对它爱不释手。他虽然也通书画,可绝不像唐沅这么容易入迷。

此时风浪不大,甲板上走着,如履平地,因此不少人忙着做生意,叫卖炒花生瓜子,五香茶叶蛋,冰糖莲子,武昌特产的藠头,细批流年的江湖术士在人堆里穿行,“看看手相?”,“摸骨八分”……

越接近码头,船上越是人心活动,声音渐渐沸腾起来。南西“唔”了一声,自睡梦中醒来,揉揉眼。

“要到了吗?”

“一刻钟。”唐沅将册页收回怀里,突然探身在南西眼边和额上抹了抹,旋即淡然自若地坐回去。

张之维在旁边看得很清楚,唐沅是把南西揉花了的眼角粉给抹平,把松散的几丝碎发给撩回帽子里去。

临离开土地庙的那天早上,唐沅天不亮就把南西唤醒,拿出铅粉,炭笔,在南西脸上精工细画,给她易容改装,也扮成男子模样。南西是一条长辫子,唐沅说,如今是没有人留辫子了,好在能戴帽子遮掩,遂打散辫子,改梳一个低纂儿,从包袱里寻摸出一顶黑布小帽,扣在她头上。

据唐沅自称,她这一手是在中学的戏剧社里,和朋友们同台演戏时练就的。学校里同好会不可能场场请梳头师傅,恰好她父亲喜欢看戏,天津的戏园子戏班子比比皆是,她有时能混到后台,看他们化妆抢妆——在科班里,梳头化妆称作“容装科”,专门是一项手艺。

贴片子,勒头,这些她都学会了,至于假发、水纱、线尾子、压鬓簪、银泡子……插戴的功夫,她只略通一点皮毛。她尤其注重学习的是化妆,从前同光年间多用粉彩,现在有的戏班子已经上了油彩,她的书画功底本来就不错,因此上手更快。

张之维眼馋心痒,故态复萌,遂央唐沅再把这功夫传授给他。唐沅答应得很痛快,不过言明得等安顿下来,才有心思琢磨此事。

汽笛“呜——呜”作响,声音悠长而尖利,白雾弥漫,码头上攒动往来的人群,熙熙攘攘,高楼广厦威武的旗帜猎猎招展,十分官派,唐沅记得有一句诗,“武昌城中官长多”。武昌,汉口,汉阳,如三星一般挟着长江两岸,这极为特殊的地理位置使它们向来并驾齐驱又各得其所。

上了岸,看得更分明,街边一溜的老式建筑里,夹了几幢洋房,中西合璧,不土不洋,唐沅微微一笑,很觉得亲切,这里使她想起天津和北京——又官派又洋派,吞吞吐吐,欲盖弥彰,有一种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滑稽风味。

他们先找了个行栈落脚,唐沅买了两套干净衣服回来,给南西洗掉妆容,重换上女装,第二日,便带着她去纱厂应聘。

工厂里向来是缺工人,募工的人留下南西试工两日,唐沅和张之维本着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的宗旨,这两日也就在武昌城里逗留。在唐沅来说,她在天津住惯了,并不觉得武昌有什么稀奇,然而张之维如刘姥姥进大观园,对一切都有广泛的兴趣,在行栈里根本待不住。

这天他们到蛇山游览。自大东门一路向山上走,过长春观,抱冰堂,留云亭……这一日天朗气清,山上游人不少,张之维和唐沅一前一后地走,并不显眼。唐沅走了一阵,停下来远眺大江。蛇山山势蜿蜒起伏,与江对岸威武盘踞的龟山两相对峙,中间一条长江,晴空之下碧波荡漾,水光潋滟,没有一丝烟气,几艘轮船横渡两岸,汽笛声隐约可闻。

张之维揣着手瞧了一会儿,低头端详唐沅的面孔,她看着文弱纤细,体力却甚佳——仔细想想,到底是个练炁士,终非常人可比。不知是太阳晒的,还是累的,双颊微红,额上隐隐见汗,他道:

“包袱我来背吧。”

唐沅摇摇头:

“我不累。”

张之维是大手一挥乐得清闲,把货箱寄存在行栈,唐沅却不愿使包袱离手,一路背着。

“那边儿有个茶棚,去吃点东西再接着爬如何?”

这个建议倒很中肯。两人来到茶棚,这里卖粗茶之外,还兼卖豆皮,湖北的豆皮闻名遐迩,不可不尝,唐沅先端着碗抿了两口淡茶——说是茶,不过是很粗大的茶叶煮成的一缸水而已,简直喝不出什么茶味儿。

不一会儿店家送来两碗豆皮,这么个小茶棚,豆皮里还飘着两片薄若蝉翼的牛肉,令人感到民风甚是淳朴。张之维拿起筷子把肉片挑给唐沅,他是不吃牛肉的。唐沅举着筷子,轻轻皱眉:“道士戒五荤四厌,这葱薤你能吃吗?”

“我又不做法事,用不着戒五荤——快吃吧,过会儿凉了不好吃。”

唐沅举筷不定,张之维看见她这副为难的神色,扑哧笑出了声。

“别绷着了,辣椒都给我吧!”

原来这豆皮上还飘着一团油泼辣子,湖北人也擅吃辣,张之维长在江西,全然不惧,而唐沅生活的京津地区推崇齐鲁,淮扬口味,或清淡或醇厚,因此她吃不得辣味——虽然最近已有所进步,可和身经百战的张之维比起来,还是差得远。

她拿勺子刮了刮浮在豆皮表面的辣子,说道:

“我也吃不了这么多,劳你帮我解决一些。”

她把辣椒和豆皮都舀进张之维碗里,汤面上差不多没有红色了,豆皮也下了三分之一,她才动筷子细嚼慢咽起来。张之维的碗里堆得很满,但他风卷残云一般,很快就吃完了。

他一向很喜欢看唐沅的吃相,觉得斯文里不乏可爱,托着腮看她咀嚼豆皮,忽然想起什么,问道:

“你不乐意把包袱放在行栈里,难道是割舍不下那副册页?”

他说前半句话时,唐沅咀嚼的动作一顿,听到后半句她笑了:

“是吗?”

“不过,你昨晚怎么没拿出来,这么快就腻了?”

“唔……也差不多。我昨天下午就把它当了。”唐沅吃完最后一块豆皮,放下筷子,“再好玩儿,两天我也学够啦。况且我想,南西就是在纱厂上工,开头几天没有三四块钱也不好周转。之后去汉口,要用钱的地方不少,所以我就把它当了。”

张之维心想,这个小家伙真是喜新厌旧,又奇道:

“当了多少钱?”

她比了三根手指,食指又一叠,淡然道:

“金冬心的画儿在扬州多,其他地方少,认倒是都认他的。我想武昌地界,懂书画的人会多些,估计比汉口上算,所以就脱手了——这个价钱还算公道吧。”

张之维想到从怀义那里敲来的本金也不过十二块银元,据说怀义还是三年惨淡经营,结果被他掠人之美——毕竟他连这十二块都拿不出。

唐沅很细致地端详张之维惊讶的表情,忍俊不禁,轻轻摇摇头。

“你果然一点儿没看出来?真是万事不关心!”

龙虎山所藏书画不少,张之维耳濡目染,略通品鉴的门道,可不如唐沅精深,扬州八怪,他也确实不熟悉。何况一向不在这上面留心。

然而唐沅这两句话,没有一点儿讽刺的意思,不如说,她难得看起来很高兴——率先站起来继续向山上走,把包裹递给他,还关照他,别连她的包袱都“不关心”了。

蛇山之巅就是大名鼎鼎的黄鹤楼。相传三国时的费祎在此地骑鹤飞升,故而得名,唐人崔灏作诗“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所讲的就是这个典故。然而黄鹤楼几废几兴,自光绪年毁于大火后,它一直未再复建,仅是在原址上修了纯阳楼,以及周边建了张之洞的生祠,不过如此罢了。

即便不为了黄鹤楼,登临送目,也是一桩赏心乐事。眼见远处山冈上朱红的楼顶逐渐清晰,两人都精神一振,加快脚步。

有返程的游人顺着山路自山顶慢慢下来,三三两两,和他们本是两不相干,然而——张之维回头瞧唐沅的时候,正和一对游客打了个照面,两方都讶然,且停住了脚。

一望而知,这对游客是兄弟二人,面貌十分相似,哥哥的神情柔和清秀,爬山也是衬衫西裤,连衣领都浆洗得雪白。弟弟却长着一头桀骜不驯的淡色短发,目光炯炯,柞绸短褂,两手插着兜,睁圆了眼睛,一脸诧异地交相打量张之维和唐沅,似乎琢磨不透张之维这一身装束,以及他同伴的由来。

唐沅本来和张之维谈笑,此时转过脸来也看见了这兄弟二人,她的视线落在兄长身上,脸色不由得一变,可也只是一闪而逝,当那做弟弟的看她时,她的脸容已经变得十分平和了。

只有那穿衬衫的兄长发觉了她神态瞬间的变化——因为从看见她起,他先是有些疑惑,待从记忆中搜寻出她的面容时,眼底也浮现愕然。唐沅向张之维身后挪了半步,听见张之维和他们寒暄。

“张道兄,久违了!”那兄长——被张之维称作吕家大少爷的青年,微微笑着,拱手行礼,眼角余光却像利箭一样扫视着她的脸,“上回见面,还是陆老太爷的寿宴上吧!一别三年,您风采更盛了。”

只有唐沅知道这句话是说给谁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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