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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 1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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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巧!两位也有雅兴来爬山?”

张之维也很觉得意外,但仔细一想,吕家世居湖北,来武昌办事实属平常——但居然爬个山都能遇到,只能说真是天缘凑巧。

吕家大少爷含笑颔首,道:

“我们也是刚从天津回来,路过武昌,想着天气好,来蛇山逛逛。不曾想就遇上张道兄——这位是和您一同下山的道长?”

吕家二少爷听着有些古怪。第一古怪的就是张之维的装束,他身着俗装,倒不稀奇,然而剪了发髻,简直不是一个道士——难道路上听到的几句流言是真的?张之维输了比武,被逐下山历练?第二古怪的是站在他身侧的少年,肤白鬓浓,容貌俊秀,只是太漂亮,似是有些脂粉气,全然不像道士,倒像是个文弱优柔的富家少爷。

因为兄长和张之维搭上了话,所以他照例一言不发,很专注地听二人交谈,对那美少年也不多加注意,然而兄长的话题突然转到那人身上,他更觉得奇怪,不免复将目光投给美少年。张之维笑笑,道:

“这是我小师弟,瞧我都忘了介绍……”

少年眉梢微动,自然而然地抬头瞧瞧张之维,随即露出一个淡淡的笑:

“我姓唐。二位吕少爷,幸会!”

唐沅说这话时不再避开视线,直直地盯着吕家大少爷,仿佛在说:“你这么瞧着我,那我也这样地看你!”两人不甘示弱,不动声色地互相瞪了一刻,唐沅忽然天真地笑了,转头对张之维说:

“这位吕少爷看着好像有些面熟!”

张之维有些吃惊,又听吕家大少爷道:

“我也觉得唐道长看着亲切,像是从前见过。”

吕家二少爷听得云里雾里,忍不住插口:

“总不能是做梦见过吧——欸!”

肩上先挨了哥哥一记巴掌,吕慈揉着发麻的肩头,皱起两道细长的眉,就听哥哥又问:

“唐道长的口音像是北方人,敢问仙乡何处?”

“何处是仙乡,仙乡不离房,既入道求真,也无所谓籍贯,不是吗?”这句话似乎很婉转,却不软不硬地把吕家大少爷的话顶了回来。

吕慈的脸色不禁微变,张之维拢在袖子里的手轻轻碰一碰唐沅的手臂,唐沅看也不看他,接着说:

“不过真是天缘凑巧,在下的原籍确是天津。”

吕家大少爷把眼光从她脸上挪开,低着眼睑笑了笑:

“天津是个好地方,人杰地灵,卧虎藏龙!”

唐沅于是也笑了笑,却听吕家大少爷忽然说:

“我们这回到北边一趟,捎带着置办些中秋的节礼,本想买几张青狐皮孝敬家里长辈,不料还没到时令,没有挑到好的。”

“俗话说,‘九月狐狸十月狼’,听说九月猎得的狐狸毛头才最好!现在确实太早了。”唐沅微微笑了,“骨种羊,珍珠毛也很好啊。”

原来唐沅所说的“骨种羊”,“珍珠毛”,即是名贵的羊皮,若是讲究豪阔的人家,九月份蛮穿羊皮衣裳,因为它们不属于大毛衣服,较薄,近似于夹衣了。

“据说今年的青狐皮尤其好,大狐的尚可,小的难得些!”

这时张之维听出不对劲来,难道吕家大少爷竟认识唐沅么?先是打探她的籍贯,绕来绕去地说天津的事,又说什么狐狸皮——仿佛是含沙射影地暗示碧眼狐狸,吕家与此事有什么干系?他忍不住低头望向唐沅,她的嘴角挂着笑,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微微发亮,说话的态度没有分毫动摇。

张之维心中七上八下,吕慈更是如坠云雾,觉得兄长和这个唐道长说话愈发云遮雾罩,颠三倒四。父亲命他们去北平拜访故旧,孰料平津的异人圈里出了件大事——一是十数年前的江洋大盗碧眼狐狸重出江湖,二是有个剑法超群的少年横空出世,把天津的全性闹了个天翻地覆。另外也有传言说,这少年和碧眼狐狸有些关系,甚至于就是她的徒弟。但也不确实,因为碧眼狐狸纵横江湖十数年,一般人不敢招惹,她只害怕武当派。

被那少年杀死的人里有一个吕家的叛徒,他们虽免了清理门户的麻烦,处理后事是免不了的。另外,碧眼狐狸据闻近来潜逃到武昌,并在城中做下灭门大案。遭逢大难的杨家亲戚恰与吕家有旧,因此两事并作一事,他们特意淹留武昌,打算细细调查一番。

吕慈并不把这个女盗贼放在眼中,他至多对那少年感兴趣,然而那人从天津仿佛陡然音讯全无了。

这件事跟眼前的张唐二人,以及龙虎山能有什么相干?

这时吕慈再度把这唐道长纳入视野,这一回他看出端倪来了。虽则“他”身条儿细瘦,粗服短发,不事装饰,可细细端详,“他”皮肤白嫩,长眉凤目,玉颊檀口,一笑左颊浮现一个浅浅的梨涡,清秀中更添几分妩媚,哪里是俊俏少年,分明是一个美貌绝伦的少女。

两人视线一接触,唐沅坦然自若,倒是吕慈有些心虚,把脸别过去,且看他的兄长。然而,吕家大少爷没再说什么狐皮,好像他确实只是随口一提似的,轻轻把这件事带过了。这时张之维也加入了谈话,他们无关痛痒地谈了几句便分道扬镳,各走各路。

下山路上吕慈终于按捺不住,问兄长道:

“大哥,你刚刚和那个唐道长说什么狐皮——难道她能跟那碧眼狐狸有什么关系么?”

他的兄长却没有立刻回答他,两手插着兜,默默地走着。山路边树木茂盛,高高低低,疏疏密密,把盘曲错节的树影投在他缄默端严的脸上。

过了好一会儿,他脸上忽然浮出一缕冷笑,很笃定地低声说一句:

“原来如此!”

吕慈更摸不着头脑,饶他机灵通透,也不清楚其中的掌故——因为三年之前的八月,陆家寿宴后那一日,只有吕家的大少爷代表父亲又去拜会陆家老太爷。

据引路的仆人说,老太爷正在会客,因此他们走得不紧不慢。陆家的宅邸完全是江南名园的风格,亭台轩榭,曲水流觞,处处点缀着玲珑的太湖石假山,花木扶疏,荫荫生润。

远远地只望见绿荫曼垂的回廊上,一个穿淡青纱衫的少年飘然而至,濯濯如春月柳,果然是陆家的小少爷陆瑾。客既逢主,他自然停下脚步,向陆瑾拱手问好。

陆瑾身后跟着个少女,同样是雨过天青色的薄绸衣,挽着坠鸦双髻,颈上挂一串亮晶晶的珍珠链,衬得人粉装玉琢一般。她黑漆漆的眸子和他略一相触,像是极为怕羞似的,立即垂下眼帘,脂玉般的双颊飞起薄薄的红晕,真是一位斯文腼腆的大家闺秀。

陆瑾和他互相致意,少不得再为身后的少女引荐,原来她是余姚唐氏的小姐——唐陆两家是世交之谊,然而陆老太爷专门地请这位唐小姐来陆家听戏做客,还让侄孙陆瑾亲自相送,这番深情厚谊,显然另有用心了。

陆瑾是送客,他是做客,自然两不相干,因此打个照面便又分开。

这本来只是个无足轻重的插曲,那位唐小姐的美貌虽是惊鸿一瞥,也满可以给人留下深刻印象,她浅浅地含笑,低着纤颈,乌黑发髻上戴着个珠子串成的蝴蝶,在风中微微颤动。然而他直觉中总有一丝挥之不去的违和感,因此走远后,拿眼角余光略略一扫。

陆瑾和唐小姐一前一后,慢慢地在回廊上前行,都是淡青的服色,一样的白皙美丽,犹如一对珍奇的玉器,倒使他难得想起“拣名门一例一例里神仙眷”这么句唱词,真可谓赏心悦目之极。

当时他绝想不到,那么一位娇怯怯,文绉绉的千金小姐居然是个厉害角色。他耽于沉思,耳边弟弟不依不饶地追问他打什么哑谜,他便以问待答:

“你看那位唐小姐——唐道长的道行如何?”

“我看她和一般人没什么两样。”

“这就是她厉害的地方!”他淡淡地对弟弟说,“若不是张之维站在她身边,你能看出她是个异人?”

吕慈一时语塞,哥哥这么一说,他登时也明白过来,唐沅乍看平常,实则神凝气轻,他觉察不出,而兄长却能一语道破,说明唐沅的修为绝不弱于他,甚至于可能犹在他之上。

“龙虎山还真是藏龙卧虎,一个张之维就够了不得的,还有能叫他吃亏的,现在又冒出这么个人!”

吕家的大少爷点点头,同时在心里揣摩今天这番奇遇。本来他虽认出了唐沅,可犯不上招惹她。何况又有天师府的张之维在一旁,而且一眼就能看出,张之维对她十分倾倒,果然言行里处处回护她。张之维在此事里扮演了什么角色?

唐沅也认出了他,他们俩心照不宣,彼此试探。出乎意料的是,唐沅主动表明了身份,她这么一说,他反倒不能做什么,而且顾及陆家,唐家的面子,他很情愿为她保守秘密。

据说碧眼狐狸藏在天津某巨宅内,既然唐沅在此现身,那么十有八九,碧眼狐狸当年就是混进了唐家,说不定唐沅就是她的徒弟,恐怕正是那个大闹全性的“少年”——毕竟唐沅不曾缠足,穿上一双靴子和男子的衣裳,就像今天似的,看上去像模像样。

他越想越觉得就是如此,因此冒险试探她,唐沅态度坦然,好像真的不知情似的,几乎使他以为自己弄错了。然而张之维当时微微紧张的表情,立刻就出卖了她,同时他也知道张之维对唐沅的事至少知道六七分。

“四家”代表异人中的世俗势力,向来与道门井水不犯河水,又有着一层微妙的关系。听闻武当派的石门道长也出关下山,可以预见,道门中的两大巨擘,武当和龙虎,以及“四家”里他们吕家,甚至于陆家,说不定都会被牵扯进这件事里。思及此,吕家大少爷深感前途多艰,可事情担在肩上,总得一件件地去解决。

那边吕家的大少爷已明白前情后果,亦知晓为何武当的门人在天津追查一阵,又秘密地离开。这边唐沅和张之维仍继续向山顶走。唐沅也是默然,脸色虽不见得多么凝重,可一双大眼睛黑沉沉的。张之维不禁叹了一声。

“……叹什么气?”唐沅即便在沉思,也是耳聪目明,立时就察觉了,瞥他一眼,眸光微微闪烁,突然浅浅一笑,

“怎么,你后悔给我做保了?”

“你不也应承下来了?下回见到石门师叔可就有话说啦,你拜入龙虎山门下,他也只能徒唤奈何而已!”张之维愁了不过一会儿,转忧为喜,把两手向袖子里一揣一脸看戏状——哦,他才想起天热,早就把袖子挽到手肘了,他可不像唐沅,这个天气还裹得严严实实。

唐沅无语,嘴角撇了下来,差点儿没对张之维的异想天开翻个白眼。

“你这就要替师收徒,问过令师没有?”

“哎呀,你觉得自己入不了我师父的法眼?”张之维还真把唐沅那阴阳怪气的劲儿学了个十成十,“难得,真难得!”

“……”她一语不发,也不见脚下怎么施力,轻飘飘地就领先张之维数步,只留给他一个越来越远的背影。

张之维见她那轻嗔薄怒的模样,在心里暗暗地窃笑,三步并作两步,大步流星地跟了上去。

不消一盏茶功夫,两人一前一后到了山顶。凡是到蛇山来的,无不是为了一观江南名胜黄鹤楼的风采。然而不同于唐人崔灏诗里所说“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如今连黄鹤楼也毁于大火,这座命途多舛,饱经风雨,几经兴废的古楼阁,至今仍不曾修复,只留下残骸遗迹供人凭吊,发思古之幽情。

在故址的附近,有十五年前湖北巡抚端方修建的西式红色洋房,高不过二层,名曰“警钟楼”。

湖北巡抚端方是光绪帝变法维新的干将,一度荣升为直隶总督,后来在川汉粤汉铁路大臣任上,因镇压保路运动而被起义新军所杀。民国元年,他的头颅竟被运到武昌,在黎元洪的命令下游街示众,可见在乱世之中风云变幻,人的命运时常不由自主。

唐沅默默仰望警钟楼朱红的外墙,在洋房外墙的墙根下,照例有卖煮五香花生米的小贩,倚在板车变守着,大锅袅袅地冒着热气。看相测字的,拄着幡来回地走,有一个向她这儿走来,可因为张之维站在她身边,那戴墨镜儿的测字先生也就识趣地走去别处了。

因为警钟楼近来托给长春观代管,因此也设了一个抽签算卦的地方,大约因此吸引了这许多人。张之维说:

“来都来了,抽根签儿再走呗。”

出乎意料,唐沅还真就乖乖地伸手去签筒里掣了根签。

既然是长春观代管,设的签自然也是吕祖灵签。唐沅把签握在手上,细看上面朱笔写的两行签文:

“龙已飞,虎已归,笙歌已歇;兴而不久,万事如灰。”

都不必解签,句句都能看出是不吉之兆,万事皆空。张之维凑过来一看,心也登时一沉,自己也在签筒里摸了一支,拿出来一瞧,“咦”了一声,上面是四句诗:

“潜藏自有光明日,守耐无如待丙丁;龙虎相争生定数,春风一转渐飞惊。”

唐沅看了亦觉得奇怪,两人的签文仿佛是对应的,唐沅是龙飞虎归,张之维是龙虎相争,只是张之维这支签似有耐人寻味之处。

张之维倒是笑了:

“抽的时候我问的是你的运势,这是支好签。潜龙勿用,或跃于渊,龙乘时变化,虽然现在未得其时,但一旦风云际会,得遇良机,便能够‘飞龙在天,利见大人’,所以只要耐心等待,终有光明之时。你抽签的时候想求的是什么?”

“……碧眼狐狸的事。”

“这支签伏的是先主刘备白帝城托孤的事,刘备虽说伐吴失败,自己忧病不起,但到底有诸葛亮可以托付,说明及时修善修德,仍然可以获得一定庇佑。”

唐沅捏着签不语,垂眸淡淡一笑:

“多谢你开解我。我看你去给人测字解签挺好的,一定比卖杂货赚钱多了。”

“师父不让我用门内的手段呀!给人看事儿还不能说真话,得另编词骗人,废两遍事多累。”

唐沅真被他逗笑了,把签掷回签筒,眉宇间的郁色消散了许多。此时,暮色渐起,从山上俯瞰大江,江水波光粼粼,浮光跃金,江上已飘起了一片紫雾,渔船拖着网往来移动,像一个个小墨点子,轮船就是大些儿的墨迹,点缀在长而阔的江面上。两岸的山峦树木并岩石的轮廓,已渐渐为黄昏侵蚀,晚风里夹着江水的潮气和水草的腥味。

“……你不问我吕家的事么?”

“我是想问,可你若不想说,那我也没办法呀。”

“那吕家大少爷,我确实见过一面。三年前,在余姚陆家我和他见过一面。”

“余姚陆家——该不会——”张之维愕然。

“我的祖父和父亲虽在京城做官,可祖籍仍属浙江,因为余姚才是唐氏本家所在。唐家和他们陆家是世交老亲,因此陆老太爷八十整寿时,我们恰在余姚,也去拜寿。那时候我在回廊上和吕家少爷碰过一面,互相通了姓氏。只不过他三年之后还能认出我,这确实出乎我的意料。”

张之维仍然十分震撼。并且想到他曾和唐沅说过自己三年前和陆家少爷寿宴比武的故事,难怪当时唐沅表情微妙!迟来的尴尬更为尴尬,张之维捂着额头,忽然又想到一事,问道:

“那你父亲会不会拜托陆家寻你?”

“我想一定不会!”

“你们既是世交,难道不知道他们是异人?”

“或多或少知道些,可具体的情况不清楚。何况我……”唐沅的话忽然一顿,双颊微微一红,好在此时霞光绯红,照在她脸上艳丽至极,因而使人察觉不出,“何况有武当上门自荐,他更不会去舍近求远。”

“吕少爷认出你,恐怕也知道了碧眼狐狸和你的关系。”

“他应该不会四处宣扬。”

“也是,他这人向来顾全大局,明辨事理。”

“这个人确实厉害。”唐沅心想,她相当于把自己的一个把柄交到了那人手里,得永远地记着他的大人情,然而还有别的什么方法?

可是见吕家大少爷无意揭穿她的隐私,由此唐沅知道他确实是个顾全大局的人,所以她自白身份,暗暗地向他服软,同时也是挟制他,使他不能假装不知道她的真身而置身事外。因为关系陆唐两家的颜面,又牵扯着武当和龙虎山,吕家和陆家齐名并价,道门和“四家”两不相犯,他们现在在吕家的地面上(湖北),唐沅知道自己的秘密是可以放心的,而且吕家大少爷一定会竭尽心力地帮她周全。

唐沅深深地出了一口气。即便逃出了家,逃到了她曾经梦寐以求的,自由自在的江湖上,她也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真正的自由。她仍然时时地挂念着自己的亲旧,自家的清誉,仍是费尽心机地利用周遭的一切,去达成自己的目的。

她是觉得喘不过气来,太累了!似乎只有在张之维的身边,她才感到松弛和安宁,才能让一颗动荡不安的心清静下来。然而,她又能和张之维结伴多久呢?

张之维温和地说道:

“天不早了,咱们回去吧!”

她点了点头,抬起眼望向张之维。张之维本来抬脚要走,可见唐沅的表情,不觉停住,他从来没见唐沅露出这么颓唐的神情,双眉微蹙,似乎含着无限的忧郁,霞光映照着她的脸庞,艳美得使人不可逼视,又似乎会烧尽这张画一样美丽脆弱的脸。

正当他要伸手去扶住她的肩膀时,她却低下头,再一抬脸,又和平时一样,只是笑得有些勉强:

“我走得有些累了,不碍事。”

说着,越过他快步向山下走去。

一路上,她也总是沉默着,咀嚼着回忆——只是起止点并不同于吕家大少爷。

那是她第一次去浙江——本是因为中学即将毕业,暑假又无事,恰逢唐家重修的祖屋落成,唐家支庶颇盛,天南海北,难得趁这一个机会聚在一处,父亲便带了她从天津一路南下,先到余姚拜会许多亲友,就中有一户陆家,是他们家的世交老亲,也是渊源深厚的诗礼名门,据说富而好武,家主有孟尝君之风,广交天下奇人异士。

这次陆家家主办八十大寿,连办数日筵席,延请世交故旧并官道商场里的交情——唐,陆二家都曾支持过光复会,因此如今在官面上交情极深。最后一天据闻就是请那些道上的朋友了。

唐沅和父亲自然是首日赴宴,寿宴也无非就是那样。倒是陆老太爷对她很亲切,今天又特意下帖子请她到陆家去看戏。父亲没说什么,然而她握着请帖,面色如常,心中却怦怦直跳,半是紧张,半是兴奋。

武当的功夫练到精微奥妙之处,随心所欲,收发自如,她在外向来都是收敛神气,从没露过馅,然而前天拜寿时唐沅已经发现陆家颇多好手,甚至于陆家家主一系——陆老太爷,陆老爷,陆少爷,都是真人不露相。她打起十二分精神,好似林黛玉初进贾府,好在客人本来也是济济一堂,男女又分席,她就安安心心当壁花,和济世堂端木家的大小姐端木瑾一块儿逗她妹妹端木瑛玩。

……然而,今天的看戏似乎真的就是普通的堂会而已。除了让陆少爷送她,路上又遇到了吕家的大少爷——据师娘说,吕家也是异人圈里传承千年的名门,和陆家并为“四家”。那吕少爷倒真是个练家子,陆瑾比他似是略逊一点儿,可陆瑾的“炁”比常人淡薄,不知练的是哪一种特殊的法门。

话又说回来,陆少爷和他太爷爷的功法迥然不同,看来“陆家没有家传功夫,学的是百家艺”这话很对。

唐沅一味沉思,丫鬟服侍她换了睡衣,卸去钗环,尤其是她颈上挂的那串珍珠项链,丫鬟们知道这是小姐近来的爱物,轻轻地摘下,搁在装饰着法兰绒的锦盒之中。一个丫鬟笑说:

“自从端木小姐送了小姐这串珍珠项链,您天天戴着,从前您是最喜欢大少爷从美国带回来的那副金项圈儿的,如今都锁在匣子里好久了。”

唐沅从自己的思绪里惊醒,眉梢微动,闻言也忍俊不禁。丫头所说的“大少爷”指的当然是她的长兄唐彧。他在哈佛大学获经济学硕士毕业后回国探亲,给她带了一副由数根绝细的金丝编织的颈圈,极短,将将扣住脖颈,中间嵌一颗冷艳的蓝宝石。唐沅爱不释手,每逢宴会,都会将它佩在颈上——然而如今有了新宠,兄长所赠的金丝颈圈,确实是遗诸香奁,寂寞久矣。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首饰这种东西,本就是身外之物——不过你们既然为它鸣不平,明天就把项圈拿出来戴戴吧。”

正在说笑着,忽然听见外面有人问:“小姐歇下了吗?”是个有些粗哑的女人声音。

另一个丫头赶忙打起软帘,向外面说:

“还没有歇息呢,师娘请进来吧!”

进来的是个高大身材,五十岁上下的妇人。一张容长脸,能依稀看出年轻时清秀的影子,因此脸上添了不少皱纹,看着也是和善可亲的。她穿一身灰青的衣服,衣襟滚着白边,一望可知她的身份是个寡妇。

丫鬟们见她含着笑走进来,知道小姐从小就和这位高师娘亲热厚密,又听小姐吩咐她们下去,就都退出屋,回外间安寝了——小姐的脾气是有些古怪的,最喜欢安静,向来不喜欢别人夜里在屋子里陪侍,哪怕是隔着帘子,也觉得有声音,睡不安稳。因此无论是丫头,还是奶娘,甚至于这位高师娘都从不在内屋侍候。

屋子里只留下唐沅和高师娘两人。高师娘手上拿着一条绛色丝绸小马甲,比给唐沅看:

“这是小姐说要做的马甲,我看是裁长了,去一块儿才好。”

唐沅早就卸妆净面,此时对镜理毕晚妆,拿棉纱片沾蓖麻油制的润唇膏,轻轻在嘴唇上擦拭,只是斜睨一眼她递来的内衣,说:

“不必裁了,又不急着现在穿,明天再做吧。”

高师娘就把东西放到一边,接着方才丫头们没做完的工作,解开发网,把固定发髻的夹子一只只小心地抽出来,长长的乌发如瀑流般,一股股地坠在她手上。高师娘拿起梳子,一边慢慢梳理,一边问:

“今天陆家请你去看戏,都有谁呀?”

“无非就是女眷们,年轻些的,除了我就是端木瑾。”唐沅淡淡地说道,同时将用完的棉纱扔到妆台上,盖上润唇膏的盖子,“哦,走的时候碰巧撞上吕家的大少爷。”

高师娘的手立刻一顿,握着发束的手劲大了一点。唐沅微微皱眉,却从镜中看见她惊慌失措的表情,嘴角不禁浮起一丝令人捉摸不透的冷笑,像是实现一个恶作剧,颇为自得似的,可这只是一忽儿的事,没被师娘发觉她就收敛了那副含讥带刺的表情,轻声道: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师娘你有什么好怕的?”

“麻烦进了家门,就真麻烦啦。也不说陆家,你最近老跟端木瑾混在一起,济世堂虽然不大干涉江湖上的事,可他们是医家,在道上的交际人脉广得很。要是给他们看出什么……”

唐沅的口气仍很清淡,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意思:

“我爱和谁混就跟谁混。”

高师娘识趣地闭上嘴,替她梳通头路,半晌似是感慨,似是失落地叹道:

“小姐长大了,也到了嫁人的年纪,以后还不知道怎么样……”

这句话刺中了唐沅的心事,她的脸上明显地流露出不快之色,声音也冷了几分:

“我真的困了。”

“——困了就睡吧。”

高师娘和她相处多年,知道她的脾气,这就是很明确的逐客令,因而放下梳子,端起拿来的衣裳,合上门离去。

唐沅从妆台的抽斗里取出一只很小的银烛台,另拿一只小红烛,点燃了,就吹灭镂花灯台上并排插着的三只高蜡。卧房内顿时暗了下来,只有她手中的烛台闪着隐约橘红的暖光。她就手执着烛台,先走到外面,将门窗插销仔细地检查了一遍,走回内室,关上了里屋的门,把烛台搁在床里的一架小炕桌上。

她揭起幔帐,一股柔和的兰麝芳香扑鼻而来。她上了床,拥着袷纱夏被,从枕边装着自己首饰的百宝箱里取出一本小书,这本书很厚,且很破旧,被她戴着翡翠镯的皓腕举着,显得很不相称。但唐沅聚精会神地细细翻阅它。

此时,更鼓敲了两下,夏夜虽不寂静,可更鼓脆而高的声音,远比虫鸣更能令人产生一种寂寥之感。

更鼓响了三声的时候,唐沅吹熄了将点到尽头的小烛——这小烛台的光焰虽微弱,却足以将幔帐内小小的一方天地照得通明。她把长发掠到瓷枕边,这才真正躺下,预备安歇。然而,她却不能像平时那样,运转几个周天后就轻松睡去,而是心潮起伏,一双明澈的秀眸在黑夜中灼灼闪亮。

她料定碧眼狐狸是不敢轻举妄动的,如今余姚城里,道上的好手不知聚集多少,碧眼狐狸就算学得些武当的点穴和剑法,也不济事——然而为了警诫她,唐沅特意说了自己遇上吕家少爷的事,叫她明白,她所说的“四家”里,至少有两家的家主还在城中,绝不能轻举妄动。因为碧眼狐狸虽然十年不曾作案,她的恶名也还未完全从江湖中消失,倘若她被捕,恐怕连唐沅自己和唐家都会被牵连。

紧接着,她又想起碧眼狐狸同小时的她说过的许多故事。从她母亲离家出洋后,碧眼狐狸差不多充当起乳母的角色,晚间在她枕边,讲自己从二十岁走江湖,三十年来无数稀奇古怪的见闻,说她自鸣得意,实则凶狠狡诈的种种行为,说高山大河,她如何从武当守一道人手上骗取心诀,又害死他……诸如此类,唐沅凭空知道了许多闺阁以外的故事,这些事情使她惊奇,羡慕,想到唐传奇里红线女,聂隐娘的事迹……同时,她也很留心地听取,学习了走江湖的种种禁忌,那些江湖黑话,切口,各家流派的手段,她从碧眼狐狸口中慢慢套问出来,碧眼狐狸对她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因为她现在很安分守己,在江湖漂流了三十年,所结下的仇怨,做下的坏事,所招惹的那些捕她而后快的黑白两道的人,实在数不胜数。如今在唐家,唐沅待她很好,衣食丰足,每天除了缝补缝补衣服,偶尔服侍唐沅,也没有别的事情,上下的人因为她是唐沅的塾师,唐沅祖父的幕僚高先生的遗孀,对她也很尊重。她十分满足于如今的生活,只是万一有仇家找上门来,尤其是武当守一道人的弟子们一直不曾放弃为师复仇,到那时她仍旧要设计逃走,并且逃走的时候还打算带上唐沅,以作她的膀臂。所以碧眼狐狸除了用江湖上的新奇事情引诱唐沅之外,对她也是唯命是从,既像仆人那样恭顺,也如同母亲一般慈爱。

唐沅对碧眼狐狸的种种打算了然于心,她既监视她,又笼络她,自信绝不会叫碧眼狐狸得手,要令碧眼狐狸作她永远的仆从——至于唐沅自己呢,学得一身功夫,以及和碧眼狐狸去她那些窝点游逛,唐沅并不认为自己是在做什么坏事,只是觉得太过无聊,寻些乐子而已。

她笼着绣被,闷闷地翻了个身,轻叹一声。天津城里,武人甚多,可唐沅换上男装,要偷偷去一观不是难事,然而到了余姚城中,毕竟是客,人生地不熟,行动处处都得小心。她想到今天所见的陆吕两家的少爷,据碧眼狐狸说,他们都是异人中的年轻俊杰,不过在她看来,似乎也并不特别高明——然而,她也唯有徒唤奈何而已!

她虽然没有扬名立万的兴趣,可练就一身绝艺,却没有施展之地,只能在深闺之中,做一个唯唯诺诺的小姐,出了阁,做一个庸庸碌碌的媳妇,做了母亲……她打了个冷颤,难道她将为此抱憾终身吗?

她越想越是烦闷,此时,一个念头像一棵细草一般在她心中探出了头——她为什么不能走出去,走到江湖上去玩玩,做些惊天动地的事,试试她十载学来的技艺呢?

可是倘若她贸然失踪,父兄着急不说,这消息一旦传出,家声恐怕受损,何况又有一个心狠手辣的大盗碧眼狐狸在她身旁时时窥伺,假如她远遁江湖,那么家中又有谁能对付此人?

同时,她立刻想起了她的母亲。正是唐沅六岁的时候,母亲毅然决然地离家出洋,去了遥远的英国。从那之后,唐沅当然再也没有见过她,然而每当她想起母亲的面影时,胸中总是涌起酸楚的温情。据说母亲不久就将回来,她忍能不见阔别十年的母亲,而独自出走呢?

她思来想去,愁肠百结,终于强止思绪,暗运玄功,徐徐睡去。然而今日的见闻,乃至于由此催生的大胆至极的念头,确如野草一般,吸取风露,泥土中的养分,顽强地生长,等待着地火喷涌而出燃烧殆尽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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