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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有恨难询佛·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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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前,长信宫。

姜太后面色冷厉一如往昔:“你要背千古骂名。”

穆庭霜瞧着是不在意什么骂名,随意道:“书三写,鱼成鲁,虚成虎。史书如何,随它去。”他向太后拱拱手,“未知太后召臣所为何事。”

“哼,”太后不轻不重笑一声,“你何必明知故问,你的所思所想若是与孤的意思相左,你焉能来长信宫,直接将孤的手信禀与皇帝知道罢了。”

这话一步将军,穆庭霜说不出话来。直接禀与陛下知道,是不行的,因为太后的手信,写的不是一般闲晏小节。

嫡长子继承大统,这是自古的道理,否则必会生乱。战国时赵国一向强盛,赵武灵王却代其兄继位,最终引发沙丘之乱,饿死宫中,赵国从此式微,再不复七雄盛势。秦时长子扶苏仁德,始皇帝却一意孤行传位于次子胡亥,以至江山所托非人,帝传二世而终。

陛下……不能步前人后尘。

自古为君者,第一要务不是你有多高尚的德行,不在于你有多勤政克己,不是什么文治武功,不是什么千秋功业,而是就在于子嗣。陛下如今,太疯了,竟然真的有不立后、不纳妃的苗头。

穆庭霜何时知道陛下心心念念之人是谁的?很早就知道。

他书房里陛下曾怒不可遏拍翻一架琴,手指头嵌进琴弦里,点点滴滴的鲜血淋在琴上,也淋在穆庭霜心里,他那时即知,原来陛下改栖兰殿是真情多过做戏,大约真的对他有意。

他是如何应对的呢?

御案上陛下问如来与卿,他一心向佛,言到玄奘师傅应直上西天。御榻上陛下跌在他怀中,有心无心张着柔软的一双唇,他恪守礼仪,避开那双唇,将陛下好端端安置在榻上。再而后呢?他再度狠下心,远走并州,指望陛下的热乎劲能如相隔的万里山川一般,渐行渐远渐无书。

可令他心惊的是,分别的那些时日,他自己竟然……时时想念着他的小皇帝。

可小皇帝如今长大了,不该是一味沉溺私情的时候,该是履奉帝王之责的时候。太后此计虽然罔顾小皇帝的意愿,却实实是为着小皇帝好的。

传到他跟前的丝帛,一字一句秘行一计,可保陛下身边至少有一个可靠又忠心的姜弗忧,陪伴在侧,为他生儿育女。

穆庭霜再度望向上首,上首端坐的这一女子心智坚定又心狠手辣,其实也是好的,陛下若想成就盛世明君,即该有这样的母后坐镇宫中。而明君呢,合该帝后相携,子孙丰盈,不该……无后。这是多少功绩都抹不平的污点,小皇帝,当志在青云,不该沾染这样的污名。娶妻罢,穆庭霜心想。

长痛不如短痛,不如就此了结。他向太后利落一揖:“如太后所愿。”

今日修慈寺,他一般的揖礼至地:“如太后所愿,陛下已经如期而至,臣先行告退。”

一墙之隔即是……穆庭霜攥一攥掌心,此去只怕山高路远,陛下与他恐怕真正要生分,何时再为陛下剥一枚葡萄?不,再无斯时,他再三告诫自己,你所选很对,这是最好的路。走罢。

他脑中也是纷然,却不许自己再有迟疑,他未等太后回话,利落转身走出修慈寺,无视大门外头韩琰震惊的询问,径自往家中行去。

这一人离开如此潇洒,修慈寺偏殿当中有一人,就实在没有半点潇洒之姿。

李郁萧还没放弃,身体里有如海潮翻滚,一浪高过一浪,神志如醺,他咬咬牙拔下发上象牙白玉簪,从袖子里划拉出半截左手半截小臂,狠狠心噗地一声,又钻几下,原不很尖利的玉柄凿开皮肉,半根簪子埋进去。

疼痛使他眼前清明一刻,房中姜弗忧已经瘫软在地,叫他一胳膊的血惊着,瞪大眼睛说不出话。她的眼睛迷离,李郁萧便知,她也抵挡不了多久。趁着疼痛的劲儿,他再度开始尝试推门,勉力道:“母后如此逼迫,也不问朕的意思,眼睛里还有朕这个皇帝么?”

门外太后答道:“皇帝年幼,受奸人蛊惑,孤这是引皇帝入正途,皇帝要明白孤的苦心。”

李郁萧脑子里热气氤氲,想要另一具滚烫的躯体挨着自己,想要另一副唇舌喂在嘴里,内里如百蚁啮噬,几次险些扛不住。他低头看看扎在手臂上的簪子,没怎么犹豫,并指一抽,换一块完好的地儿,再次刺进去。

他的手发颤,他多希望是因为疼,因为疼痛带来清醒。

门外姜太后想是没听着想听的动静,冲房中道:“弗忧,你倘若无用,回到孤身边也是个死,你可想好了。”李郁萧扭头一看,小姑娘叫药效和这句威胁折磨得,面颊血红眼中渗泪,她迷糊着呓语:“我不见人了我不见人了。”

个中屈辱可想而知。

李郁萧心下不忍,盼着……韩琰怎么还没闯进来?黄药子呢?有没有机灵劲儿,应当即刻去请岑田己。

他贴着门低声道:“别叫儿子怨你一辈子,母亲,开开门吧。”

如此恳求,太后却不见心软,只有愈加气不顺,她道:“皇帝怨孤,不如去埋怨穆庭霜。他可比皇帝有决断,故意满宫里晃悠露出行迹,再用贴身之物诱皇帝步入彀中,可是干脆利落,此刻人恐怕已经回到自己府中。皇帝啊,你是襄王徒有梦,何必?从了孤的意思罢。”

饶是李郁萧已经猜到穆庭霜在配合太后,这样明言掀出来,他还是感到一种疼痛,一种迥异于左手小臂到疼痛。

因为臂上的伤有形,稍按一按即可止血,即可缓解疼痛,而这种疼无形,因此也无以消解,好似钻刀卷着刃儿在胸腹间割过,叫人肝肠寸断。

穆庭霜,好你。

恍惚间李郁萧听见外头一阵马蹄急奔,心里一点灰烬攸的死灰复燃,一星半点的火苗幽幽地燃起来。他想,朕是天子,你们竟敢如此算计朕。朕从未枉杀一个人,从未多收一粒粟,为兄为子为主为君,哪一项没有尽心竭力?朕只是喜欢一个人,到底有什么错?你们……

你们竟然如此负我。

他眼中血色弥漫,最后问一次:“太后开不开门。”

门外响起韩琰的声音:“太后娘娘请让开!”黄药子一迭声的使不得,女尼们指责御前内侍近臣不尊佛礼,双方僵持吵闹,唯独太后冷静非常:“皇帝在此临幸宫人,尔等岂敢擅闯。黄公公,还不去请掖庭令预备着册封录档。”

门内李郁萧又握着簪子扎一次,冷声道:“朕不曾临幸什么人,进来。”

陛下圣旨与太后懿旨相悖,自然以圣旨为尊,可太后就是寸步不让,挡在门口动也不动。韩琰敢和太后手底下的师傅们动手,但是到底不敢跟太后动手,正在犹豫间,忽然闻到什么焦糊气味!

门内李郁萧气喘吁吁:“朕已将点香的卷云炉掼在榻上,被褥棉物烧起来不过片刻功夫,再有挡门者,尔等就是弑君之罪。”

!门外众人脸上纷纷现出骇色,前些日子饮冰室的惨烈景象还历历在目!韩琰喝道:“传溅筒!护驾!”

手上一个手势,不由分说领着人往里冲。太后叫冲挤到一旁,张嘴冲女尼们骂道:“一群废物!”可是一转头,韩琰的人已经推开房门。

门一打开,里头已见烟气,陛下倚在门边,面色如潮可是唇色雪白!黄药子又惊呼:“陛下的手?怎叫流这么些血!”

众人又去看陛下的手,果然袖口一圈濡的血印,黄药子慌忙要去传太医领,叫李郁萧拦住:“去把里头弗忧县主救出来,送到栖兰殿,叫岑田己过去医治,其余人,”他平淡地扫一眼太后的方向,“其余人等不许踏入栖兰殿半步。”

韩琰扶着他,焦急道:“陛下也该先叫太医瞧瞧伤!”他没理,继续道:“加汝南王光禄给事谒者,朕不在宫中时戍卫栖兰殿,不能放任何人擅入。”

阿荼头一回领军职,必然尽忠职守,太后看着他的面子,应当也不会闹得太难看,姜弗忧应当很安全。

姜弗忧是安全了,韩琰大惊:“陛下不在宫中时?宫中即将下钥,陛下顶着这伤还要去何处?”

李郁萧指一指韩琰的马:“朕要出宫,”他迎着太后的目光,没有挑衅,没有埋怨,只有静静的疏离,“去荷西佳处。”

陛下心意已决,不到地方不肯包缠手臂伤处,韩琰无法,陛下眼下也不能单独御马,韩琰带着他两人一骑,往宫外奔去。

陛下袖口一路淌血,血色糊在建章宫青色的石板路上,于是天子一怒,可下的狠心,阖宫皆知。

到地方时门房来迎,得知穆夫人正带着穆娘子回娘家小住,李郁萧道一声极好,又道你们不必跟着,独自一人跌跌撞撞往西侧院行去。

他有一句话想问穆庭霜。

可同时他也知道,其实不必问,已经很明白。他只是,不想再呆在宫中。栖兰殿予姜弗忧养病,他能去哪?虽说北台殿宇繁多,但是宫中都是太后掌握,都不保险。栖兰殿在黄药子手底下倒是可保万全,也有数不清的配殿,可主殿给姜弗忧他就不能落人口实,他不能在宫里。

其实这些道理都不必说,他只是想来这里。

他还记得有一回来这里的情形,他亲手抄得古曲琴谱,此间主人不肯收,他作势要给掷进荷花池子,才勉强收下。上一回更好,干脆是他自己跌进池子。他还记得,头一回走时他也是满掌鲜血,这一回又是这样进来。

来来去去一座池子,指尖血和心头血,兜兜转转俱是空流。

满目风荷翩翩,满心却只有惨淡,他想,我再在此处歇一夜,最后一夜,此夜过后,甚么相思和软弱,忘了吧。

门内奔出一人,是穆庭霜,面上是李郁萧从未见过的惊慌失措。他笑一笑,你慌什么?不要慌,往后……都不必慌。意识滚着趟往上抬拱,他心里却只有安静,算来此间整整一年,一年只当大梦一场,忘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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