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芙俯身跪着,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
眼下已选了这条路,无论成与不成,她须得硬着头皮走下去。
杨见翊却没当即喊她平礼。
他俯视着阿芙,沉声道:“当年良关城破,我才到燕峡关不到一月。我传书于父皇想要西行增援。不料虎符调令未到,就得报宋大侠殒身护城的消息。”
阿芙十指轻轻颤抖着,哪怕过去了这些年,她再听得那日旧事,心头仍涌上莫大的悲切。
那是她的爹娘,是她生长数年的故城,那日的大火永远也不会熄灭。
“你说冤枉,可函关外来的却是蒙原的兵马。”杨见翊话锋一转,声音沉下不少,“大将离城,西羌蛮子恰时趁虚而入,你说这是冤枉。”
阿芙定下心神,“殿下可曾想过,蒙原从未真心打算与我景朝结交?”
不料杨见翊却道:“我素来不主合盟,只是父皇受人蛊惑。”
他看着阿芙,声音极冷:“你与裴炎贸然前来求援,我又如何确定,你二人前往蒙原,并非查明真相,而是为了......”
阿芙惊诧地抬头望着他,听他一字一句:“叛国出逃。”
她忽而觉得世事可笑。
虽仍跪着,可双手已垂落下来,抬眸冷望向杨见翊:“我若一心出逃,越过函关便是蒙原边境,何须绕远路前往燕峡?”
“我自小长在西北,一入江湖,谁奈我何?”
她冷声说着,已作好鱼死网破的打算。
这杨家六郎,不过如此。
“我若与特穆尔贼人私相授受,与其赌西羌的野心,莫不如亲手杀了爹娘来得轻巧。”
“我是他们唯一的女儿,人人说我娇惯任性,全凭爹娘莫大宠爱。不如择一静夜,我提了雁翎刀,拿爹娘的项上人头给世子作聘!”
她像是在赌气那般,字字句句将自己贬低成卑劣的畜生,好似如此自我糟蹋才能解了当年心头的恨意。
阿芙冷笑着与杨见翊对视,“殿下以为此计如何?”
他这样逼迫她,她还得依仗他。
杨见翊静望着阿芙,低叹:“起来吧。”
他眼眸轻转,示意阿芙到一旁坐下:“宋芙,哪怕我愿信你遭贼人构陷,可你要做的,是让天下知晓你的无辜。”
阿芙点头,杨见翊不待她表态,又道:“哪怕再多人替你求情,你须得找到最无可辩驳的证据。无论是人,还是物,缺一不可。”
“你可知道谣言是最厉害的事物,若非无懈可击,轻易又将被人夺去话柄。”
阿芙冷静道:“我自然知道。”
杨见翊的面色终于缓和了一些,他轻颔首,松口道:“我可以差遣帐下的蒙原探子与你随行打点,不过查明真相一事须得你亲力亲为。”
阿芙闻言一喜,不料杨见翊如此轻易便给了允诺。
她忙站起身,又对他行了一礼:“阿芙多谢殿下!”
杨见翊却摆了摆手,神色冷清:“此时道谢未免过早。你须得知晓,若你与裴炎前去蒙原身份败露,未免横生事端,我决不会承认你们曾受我荫庇。”
阿芙清楚其中厉害,自然不会埋怨。
她本就是戴罪之身,裴炎更是景朝重臣,他二人若行迹泄露被人察觉,蒙原便有由头发难。
到时莫说洗清冤情,只怕连裴炎也要被扣上反贼的恶名。
阿芙未再多说,又谢过杨见翊。
他此时未再刁难阿芙,只是打量了她许久,忽而道:“你......为何能说动裴炎鞍前马后?”
阿芙一怔,她想开口澄清,裴炎于她怎么也算不上这样的卑微,可她思索了许久却发现无从说起。
她此刻才意识到,连她也没有认真想过,为何从她与裴炎重逢那一刻起,哪怕她事事欺瞒,裴炎却仿佛从来不好奇缘由。
他从来没问过阿芙为什么。
裴炎对她,从来都是点头称好。
心里虽然是这样想,阿芙嘴上却道:“因为他,是我兄长。”
话才说完,又觉得难以取信。
是兄长吗?
阿芙明知牵强,可他们的确以兄妹相称许久了......
杨见翊长眉一挑,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表情,但却没再追问。
“军营向来不容女眷,你与那位丫头不得随意走动,以免徒扰我骑军心。”
他下了逐客令:“燕峡城内也有不少蒙原探子,你们不便回城留居。如此让岳将军安排下去,空一顶帐篷给你兄妹二人,可好?”
杨见翊将兄妹二字念得极重,阿芙脸颊晕红,囫囵着只得点头应下。
他嘴角一挑,旋即喊来了帐外的亲卫,吩咐阿芙跟他去见岳庭知。
阿芙蓦然应下,随后与杨见翊行礼别过。
出了大帐,已见斜阳当空。
北边天高云阔,不比良关日照颇长,此时过了中秋,天气也格外清爽。
阿芙跟在亲卫身侧,左右不时见着三两成群的将士练兵回营。
他们多半久别家乡,更少见阿芙这般妙龄少女,不由纷纷侧目回望。
阿芙便深刻领悟了杨见翊的告诫。
她埋下头,跟紧那名亲卫,快步进了大帐不远的那顶白顶帐篷。
进到帐内,只见周蘅竟懒散地半躺在长榻之上,手里还拿着串不知从何而来的野果。
裴炎负手站在案边,脸上无甚表情。
直到见了阿芙安然无恙地回来,他这才微微松了眉眼。
“如何?”
阿芙笑着点了点头,还未来得及细说,帐门又被拉开。
岳庭知探了半个身子进来,见裴炎安分地留在帐内,忽而又态度恭敬地对他一笑:“裴大人,殿下有请。”
裴炎先是看了岳庭知一眼,随后安抚阿芙:“我去去便回,你若累了就先休息。”
阿芙乖顺地应下,却见裴炎顺手拿起了放在案上的绣春刀。
她不免疑心四起。
难不成裴炎竟提防着杨见翊?
可她没办法追问,裴炎已随岳庭知出了帐篷。
周蘅见裴炎离去,这才从长榻上坐了起来。
她笑盈盈地招呼阿芙过去,随后殷勤地给她递了半串野果,“快吃些吧!你肯定饿了。”
不说还好,阿芙经她一提,肚子倒真起了几声咕噜。
她顺势坐在榻边,摘了几颗小果充饥。
耳畔听周蘅好奇道:“那人便是景朝的皇子?他可为难你了?”
阿芙摇了摇头,“此人难以捉摸,但却没刻意为难我。想必六殿下是个异类,否则也不会被皇帝扔到这边境苦地带兵了。”
周蘅似懂非懂:“我们西羌的王子大多好战,倒少见他这般谋士将军。”
阿芙噗嗤一笑:“你未与他交手,怎知他是谋士?”
周蘅轻蔑道:“瞧他那弱不禁风的模样,若是领兵上战场,只怕难活命。”
阿芙不置可否,慢慢吃着果子,不由又想到裴炎离开时的模样。
他带着绣春刀去见杨见翊,难道是怕有什么变故么......
她在这边忧心忡忡,眼下裴炎已到大帐。
岳庭知将人带到便识趣地退了下去。
杨见翊此时面对裴炎,神情倒多了几分敬重,他徐身站起,随后请了裴炎落座。
两人对坐案前,一时竟分不出尊卑。
杨见翊轻眼瞥了瞥那把金刀,默不作声地替裴炎满了一杯热茶。裴炎也当若无其事地慢慢品了一口,甚至还夸了句:味道清雅。
两人就这样对坐着喝了一会儿茶,好似一对相熟的旧友。无君臣的拘谨,无同袍的克制,倒有那么些岁月静好之意。
一泡茶喝到末了,杨见翊才徐徐开口:“我已近两年未归丰京,旁的大事倒没听说多少。此间一报,便是这般轰动的消息。”
他面对裴炎,也没有隐瞒自己在朝中布有耳目。
裴炎淡笑:“殿下耐性极好,这般大的事情也滴水不漏地藏了下来。”
杨见翊也笑:“庭知仍是少年心性,与他说这些,于他百害无一利。”
他顿了顿,又道:“庭知忠心不二,沙场更为骁勇,是位不可多得的猛将。只是,论到筹谋分忧,始终不得力。”
裴炎指间一停,轻轻摆下茶杯,并不急着接话。
杨见翊忽然问:“裴大人对东宫作何看法?”
裴炎垂眸,嘴角隐下一丝迟疑,“锦衣骑从不妄议宗室朝臣。”
他忽然朗声一笑:“裴炎,我在问你东宫之所,没有问你东宫之主。”
裴炎猛然抬眼看向杨见翊,只见他面色坦然,眸子里有一种谓之野心的事物,竟这样光明磊落。
他就这样看了许久,可答案早已存在心头。
裴炎冷声道:“能者,皆可入之。”
像是得到了自己期望的回答,杨见翊的面色多了一份从容。
他又提壶替裴炎满上茶水,“我已近回京述职之期,不过离朝多时,诸多事务早抛之脑后,如今若要拾起来,只怕须得有得力之人搭把手。”
不待裴炎作答,他又进了一步:“还望使君,万莫推辞。”
他长指一扣,那壶盖被牢牢地按紧。
裴炎平静地望着杨见翊。
这位少年时意气风发的皇族将军,现如今早已没了那分愚钝的傻气,眼下的杨见翊面容笃定,气质更愈发深沉稳重。
裴炎已觉他分外陌生。
燕峡山高路远,杨六郎恰好在此野蛮生长。
无人在意边境已数年未临骚乱。人们过惯了太平日子,却忘了这样的太平从何所得。
安居丰京的贵胄更全然没有意识到,这位备受冷遇的皇子已离权力巅峰太近了。
裴炎曾对无数人坦言:从不结党,忠君之臣唯看天命。
而在当下,这牢不可破的誓言将要打破。
他默然道:“微臣令出惟行。”
杨见翊露出一丝笑容,目光落在了裴炎那把绣春刀上。
“歃血为盟用于君子,裴大人自然磊落,可我是小人。”
他风袖一扬,两手轻放于两膝之上,“还请裴大人予我心安。”
裴炎循着他的视线,看向手侧的佩刀,忽而眸色一冷。
“见金刀,即见朕。裴卿尽可替朕分忧。”
他仍记得赐刀封使的那日清晨,圣上在殿前对他如此说道。
裴炎轻轻握起那把绣春刀,随后置于案上,将刀推了过去。
“微臣以金刀为诺,定助殿下入主东宫。”
他空堂的声音在帐内荡起丝丝回响,他在将他命数交出去,如此郑重却轻易地,将他的前程跟杨见翊的野心绑在了一起。
或者杨见翊以为他也存着什么狼子野心,而裴炎并不在乎。
杨见翊欣然接下了绣春刀,随后,他笑了笑:“东宫总有一日要易主,日后你为锦衣骑指挥使,只得效忠圣上一人......”
裴炎眸色一冷,蹙眉凝视着杨见翊,不知他的野心竟已如此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