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三刻，天寒地冻，冬日的天还未明，玉小霜已出现在景老爷子的房里。
老爷子发丝整齐，矍铄依旧，眼中却有些沮丧和颓然，看着这个与孙女年纪相仿女孩儿，不禁想起南宫钰霜第一次来府之前，凰儿同自己说：“老爷子，这几日，我可能会有朋友来访。”
朋友？凰儿对景鸾阁以外的事一向淡漠，平日里与女子客户微笑往来，打得火热，却从不曾有真心相交的，这回却突然冒出来这么个朋友，有情况！
老爷子拉着景凰盘问了半晌，可景凰不配合，有一句没一句地，只能得到一个大概的轮廓。老爷子不死心，暗中让人去查这位叫南宫钰霜的朋友，除去她的身份，得出的结果是一个行踪不定，无所作为的女孩儿，关键是在这之前，她从未来过景鸾阁，那她们究竟是如何认识的呢？
猜不出来，也查而无果，仿佛是突然冒出来的一个人，一下子就跟自家凰儿打成一片，这莫非就是所谓的一见钟情，啊不对，一见如故？
等见到南宫钰霜，阅历丰富的老爷子就发现，这女孩儿落落大方，待人赤忱，极有可能身怀武艺，又是南宫将军之女，这样的人不应该是无所作为才对。只见她走路带风，丝毫不掩饰自己，这是在景凰以及自己面前可以不作伪装，不设防备吗？
老爷子虽不知道她究竟在做些什么，但仅凭她会在他们面前露出真实的一面，说明她的确将景凰当成朋友，可能还是可以交心过命的那种，于是，老爷子很是欢喜。
后来，老爷子忍不住问了景凰好几次，景凰无奈道：“我与她同一天出事，这并不是巧合，以前我与她都是秘密往来。可现在不行，我们有很多事要做，她可能得频繁的夜访咱家，这才透露给您，放心，不杀人越货，不泯灭良心，无关民族大义，无关店中生意。”
这么一说，老爷子不问了，孙女大了，有自己想法注意，自己闯闯，走走弯路，才能成长的更快，走得更稳更远。
可是老爷子没有想到，孙女做的居然谋害圣上这种大逆不道的事！起初，他一点儿都不相信，可爱的孙女，不惧威逼，不屑利诱，才不会趟这样的浑水！
他去探监，景凰却平静的认罪，让自己回家，不要折腾，这个人好陌生，她不像是自己的凰儿。说好的不杀人越货，不泯灭良心，无关民族大义，无关店中生意的呢？
现在却泯灭良心的谋夺人命，损害民族大义，还让景鸾阁弄得查封的下场，真是愧对先祖啊……
究竟是谁？让他的凰儿变得这般模样，不忠不孝？
是眼前这个女孩子吗？她们又为何如此做？她南宫家的自己想做皇帝，让凰儿来做马前卒？那她此刻又来这里做什么？不应该去准备篡位吗？
玉小霜并不知道老爷子此刻的情绪如此激荡，思路如此清奇，她时间紧迫，直接开口道：“老太爷，这么早来打扰您，确有要事，还请见谅。景凰被冤，有人假扮她犯下了这滔天大罪，现牢中之人并非景凰，我们必须尽快找到她！”
玉小霜见老爷子望着她不说话，只好将她推断的来龙去脉说个仔细，等他决断。
竟然真的不是凰儿，老爷子老怀大慰，一想到方才那些纷乱的想法，不禁有些羞惭。见玉小霜聪慧过人，思路清晰，不似将门虎女，也不像大家闺秀，对她有些好奇，却又挂念景凰，忙问她可是有了应对之策。
玉小霜顺势说明了来意：“……您只需如平常一般，我有三位哥哥会先来景家与景鸾阁找人……如有冒犯之举……”
“你们为我凰儿申冤奔波，老朽感激不尽，怎会责怪？可惜我能力有限，不能亲自去找，只能偏劳你们了。”景老爷子再次因为自己的胡思乱想喟叹不已。
玉小霜却带上布手套，从背着的包袱里取出一样物件，一层层打开，平摊在桌上，请老爷子一观：“劳烦您给验验。”
景老爷子借着烛火凑近了一看，顿时面色大变：“……这，这不是……”
“嗯，这是此次毒衣案的证物，染毒的龙袍。”玉小霜平静的声音让景老爷子侧目：“它怎么会在你这里。”
玉小霜面色不改：“南宫家与皇上是姻亲，我称皇上为表舅，要来这个，并不难。”
“不，不对。”景老爷子摇头，严厉地审视着玉小霜，沉声：“老朽虽非朝廷中人，也知道案件要过大理寺审理，按理，证物应该都放在大理寺，如何会因为姻亲关系而随意给你？”
玉小霜想了想，苦笑着低声道：“老太爷精明，我也瞒不住您，此次案件，皇上命我暗查，所以他先把证物偷偷借给我，下午便要送去大理寺了。”
有这么个不太熟的女孩儿，大清早的跑到自己这来，说皇帝派她查大案，换做是谁都会把她轰出去。
可景老爷子没有，他相信他的小孙女，他也相信对自己直言不讳的玉小霜，更因为当所有人都背离景鸾阁时，只有她站了出来，主动帮忙查探，以及告诉他那不是景凰。
他很快收敛心思，也带上布手套，细细验看龙袍，边看边点头道：“这龙袍的布料针线做工确是出自景鸾阁，阁中师傅绣娘都是多年的老人，也不知如何就染了毒……”
要证明一件事是某个人做的，集齐正确的人证物证动机便可，要证明一件事并非某人所做，那么如何染毒，在何时何地染毒，是何种毒，便是突破口。
玉小霜点点头，问道：“除了他们，还有谁有机会接触到龙袍？”
“只有老朽与凰儿，再有就是景鸾阁的大掌柜钟伯，我们也有几十年的交情了。”估计景鸾阁的人在老爷子心中都是忠肝义胆。
玉小霜决定换个问法：“老太爷，我得知道毒是什么时候下的，您可方便透露制作龙袍的过程？”
“你若不问，大理寺的人也会来问，有何不便？咳咳，这新年宫衣体现贵人们的仪容仪表，也彰显着我朝的国力财力和文化底蕴，每年一换，马虎不得。因往年都是交给景鸾阁来做，倒也能妥善应对，只是明年是我卫国立国四百周年，花纹和装饰上自然要隆重繁复一些。
因而早从今年年初，宫里的制衣令下来，我们便开始准备，一月定款式花样，二月初开始出样衣，样饰，送到宫中试穿试戴后修改调整完善。二月下旬便开始制成衣，成饰，嫔妃们的衣饰好制，一般两三个月便可完工。
而因皇上与太后的衣裳按制要用缂丝工艺，虽雕镂傅彩，但挥梭为笔，飞丝作画，两套宫衣至少要花费六七个月的时间。到十二月中旬，衣饰全部制作完成，再用香料药材熏蒸，月末便可进献入宫。”说到这些，老爷子微眯的双眸里有掩不住的自豪。
“制衣的整个过程都是在景鸾阁完成的吗？包括染布料，捻丝线，制饰物等等这些。”工艺这般复杂，参与的人数必定不少，想知道谁下得手，并非易事。
“景鸾阁主营衣饰香料，衣裳裁剪缝制、刺绣缂丝等，饰物的选料打造，香料的采集调制，这些在景鸾阁都有专门的工艺师傅去完成。
而景鸾阁几百年前最早是绸缎庄，现在专门负责供货的景记布庄，也是景家的产业，丝线是蓝彩记的，这么多年一直是他家的货。”老爷子知道事情繁复，并不隐瞒，凡是玉小霜问到的，他能想到的，通通说了一遍。
二人又一问一答好半天，玉小霜也已经了解到制衣的各个环节，归纳出那些可能下药的工艺流程，例如染布，例如捻线，例如缂丝，例如熏香……
二人细细商议了一番，玉小霜才悄悄离开，景老爷子捋了捋胡须，理了理衣衫，如往常一般推开门，凉风起，天微明。
已经是腊月了，不知年前能否解决此事，让凰儿能够回家过年……
玉小霜有些茫然地站在街心，任喧嚣的人群来回掠过身畔，发呆了好一会，才迅速找到爹爹与大哥，让他们分头去景记布庄和蓝彩记暗探，她自己则去了景鸾阁。
储公公清早就递出了消息，大理寺昨天连夜严审了宫中送龙袍的相关太监，毒并非他们所下，也无可疑之人接近龙袍，玉小霜不太放心，便让霁月进宫查探有无毒物的蛛丝马迹。
自己则从制衣的过程上下手，可制衣工期长，布料用在前中期，丝线在大半个月之前也不用了，若是染了毒，日日抚衣缂丝的技师早就中毒身亡了。
熏蒸或是后期潜入投毒的可能性最大，可也免不了两种无毒之物碰在一起产生毒性的情况，经过围场的事，玉小霜可是多长了个心眼儿。
经过一天的查探，黄昏之时，南宫家再度聚在一起，找人的一无所获，查探的却有些许端倪。
南宫将军去的是景记布庄，他道：“我一个人去有些惹眼，叫上你娘一起去的，你娘厉害，一边挑选布料，一边将织布染布问了个遍。宫衣与平常的衣物不同，材质和颜色都是有定制的，不能乱用，成布制衣之前还要送进宫审核，若是加了其他东西，恐会影响质感和色泽，加在布料中的可能性不大。”
布料一旦制成衣样，之后一般不会再有增减，原先预想是染了某种药汁，与后期投下的另一种药汁合而为毒。南宫将军既如此说，加在布料中的可能性应该不大。
南宫戟去的是蓝彩记，他有些尴尬道：“我也是抬出了娘来，说是为娘买的丝线，因为不懂，便问得多了些，我问染丝线的染料好不好，会不会脱色之类。人家说染料都是加了上好的固色材料，还有什么密药，丝线不会脱色，不会扯断，且光泽鲜亮。
他们每次做丝线都会慎之又慎，严加看护，确保品质丝毫不差，否则他们蓝彩记也不会这么多年岿然不倒。丝线想必也同布料一样，加了其他东西会影响丝线的颜色和强韧，一旦质量不过关，便会被退回。”
如此，下毒的地方就圈在景鸾阁了，想到自己白天查到的，玉小霜的拳头慢慢收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