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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花非花是镜中花(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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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翟茂一瘸一拐地由小厮搀扶着寻到翟炜,终于鼓起勇气向他提起了想单独开辟一间书房的意图。

翟府书房宽敞,里头成行成列摆了十多张檀木案桌,几个孩子聚在一块读书,房中笔墨纸砚应有尽有,翟老先生为儿孙辈的功课特意聘请了镇上最有资历的教书先生登门倾囊相授。

翟炜思及大书房中人多口杂到底吵嚷多,又舍不下教书先生的讲课,便只退了半步同意在院中给翟茂收拾出一间小屋子充作供他单独背书的地方,待每日先生下学后方可入内温习。

饶是如此,翟茂也已心满意足,连夜苦思亲自为那二寸大的小屋提笔落墨描了副匾额——“恣勤斋”。

花逢时是被指入恣勤斋伺候磨墨的小丫鬟。

她堪堪七八岁的模样,拿绸带编着两根粗粗的羊角辫,走起路来两只小辫如波浪般耸动跳跃,绑在腕上的银铃叮叮作响,不必回头便能知晓小丫头是走着来的还是跑着来的。

她做起活来也分外卖力用心,经她之手磨出来的墨汁色浓泛紫,蘸着写的字总是比寻常要好看些;

经她之手泡出来的茶味醇色清,举到唇边时总是刚刚好的温度。

翟茂打量着不及自己半大的小丫鬟,毫不吝啬夸赞,“逢时做起事来比那些伺候了十多年的小厮更衬我心。”

花逢时羞怯地垂下头抠了抠自己的指尖,“嬷嬷说逢时平日里总是钝钝的不及旁人聪慧伶俐,必须要多下些功夫才能讨得主子欢喜,因此逢时从不敢懒怠。”

翟茂不说话了,捂着那只温热的茶盏瞪直了眸子愣神,许是在猜花逢时得悄悄练过多少次煮茶,试着晾了多少盏热茶才能每次都恰好将冷热控制在那个点。

“公子是在担心一会儿要上大书房么?”花逢时见他忽而断了话,脱口而出问道。

翟茂回过神,仿佛被某根毛刺蛰了似的立即挺直脊背反驳,“去大书房是听先生讲课的,我为何要担心?”

花逢时与无数自知讲错了话的孩童一样,浮夸地倒吸入口冷气,伸手捂住嘴摇了摇头,继而垂下脖颈端起案桌上早已放凉的茶蛊搁在漆盘,一声不吭托起漆盘疾步朝屋外走。

她推开恣勤斋的屋门,一缕来自正午的金辉照落在她稚嫩的脸颊,她小小的身躯止步于门槛处凝固了动作,下定决心般倏然回首,“因为大书房里的那群人总是欺负公子,许公子自己未曾察觉,公子每每上大书房前总是皱着眉头的。公子,为什么不试试反抗他们呢?”

小丫鬟心直口快又愤愤不平,一扭头撒丫子便跑,叮叮银铃响彻整座长廊。

翟茂捧着茶盏的手僵在半空,面上的血色迅速褪尽,舌尖麻麻的尝不出是难堪还是荒诞,深吸口气起身阖上了恣勤斋的门,将自己隔绝在一片狭窄的寂静中缓缓蹲下身抱住了膝盖。

花逢时一连被关在恣勤斋外数日,每每她要跨入门槛时便会有一团揉捏褶皱的宣纸砸出来,掷落在廊下、门口咕噜噜滚一圈才停下。

直至那年中秋佳节,苍穹阴沉沉闷了数日,灰蒙蒙的厚云终于在这一天开闸倒起了倾盆大雨。

豆大的雨珠顷刻间浇湿了恣勤斋外的空地,花逢时被裹在白茫茫的水雾里,手中捏着一根细细长长的桂树枝丫,蹲在回廊檐下划弄一汪水洼玩。

她裹着件桃色的褂子,被嬷嬷起早抓来梳了头双螺髻,髻边别一根桂枝,安安静静地蜷缩在长廊漆柱旁瞧着是那么渺小。

翟茂攥着部书卷踱到小丫鬟身旁一道蹲下,也拾起根躺在雨幕里早淋得湿漉漉的枝丫把玩,“那些话是谁教你说的?”

花逢时仰起脸,眨了眨眼睛,神色茫然,“什么话?”

“反抗。”翟茂垂了垂腕,将树枝的一头浸到水洼里。

“许多人都是这么教我的。”花逢时将胳膊搁在膝盖上,撅着朱唇仔细想了片刻,笑道:“公子,我笨呀!我阿爹说我小时候学什么都慢,旁的孩子已经会讲话了,我才磕磕绊绊地能唤两声阿爹阿娘,阿爹那时便直言‘这孩子钝成这样往后指定得让人家捉弄取笑。’阿娘站在旁边立即要抹眼泪,我阿爹却拍案而起道‘无妨,养蛮一点!旁人不敢来欺负!’

入府后,嬷嬷也时常揪着我的耳朵骂我迟钝,骂完又教我迟钝便迟钝了,性子万万再软不得,否则定要被人家当软柿子捏。”

翟茂将拇指搭在枝丫上使劲一按,被雨水浸透的枝丫应声折成两半,“你阿爹定是个不错的人。”

花逢时点点头,丢掉手中的桂枝噌地立起身,“公子,我去给你磨墨吧。”

翟茂莞尔一笑,摇了摇头,旋身回到恣勤斋内,银灰衣影在屋中飘动,不消片刻又出现在琉璃瓦回廊。

他手中多了柄素色的油纸伞,迎着铺天盖地的雨珠立在檐下将伞撑开,“要上课了,去大书房吧。”

桃色绣鞋于是宛如雨中轻燕,毫不犹豫跳下廊外石阶,踩入深深浅浅的水洼中,溅开一片水珠。

“公子,别怕他们。”走到大书房前的月洞门时,花逢时忽而站停,她年龄尚小,身量还未长开,立在伞下还需得叫伞面倾斜着才能不叫雨丝飘到她身上,“倘使他们敢数落你,你一定要记得数落回去,倘使他们敢动手,你便将墨汁泼到他们脸上,倘使他们敢打你一下,你一定要记得还击,逢时永远会站在公子这边。”

翟茂垂下眼帘避开擦拳磨掌的小丫鬟恳挚的视线,腾起的雨雾沾在他的睫毛凝聚成颗颗晶莹水珠,将他清隽消瘦的脸庞包裹在茫茫朦胧中。

雨势滂沱,他将伞柄塞到小丫鬟手中,转身穿过月洞门阔步跨入大书房。

银灰长袍自隙开的门缝中挤入屋内,喧哗的调笑登时静了一瞬,一身穿天青曲领长袍的少年斜睨他一眼,爆发出一阵夸张的尖笑,“鹌鹑弟弟来了?”

“今日怎到的这么晚?昨儿先生留下的那则文章背不出来么?”堇衣少年背对着门翘腿坐于案桌上,闻言腰身稍稍往后一仰,半侧过脸,“阿茂弟弟天生比不得旁人聪慧,想来是读不懂文章的意思只能死记硬背这才磨不下来了吧?可要哥哥教你?”

天青少年闻言垮下唇角,抱臂踱到他跟前挑了挑眉,“鹌鹑弟弟脑子不灵光,先生都已不对他抱有希冀了,你又何必在他身上费心思呢?”

堇衣少年不搭理他,跃下桌面噔噔噔绕过面前天青少年疾步走到屋门口揽住翟茂的肩膀,故作亲昵地半搂半押将他赶到某张案桌前强按着坐下,垂手将书卷翻得哗哗响,“哪里读不懂?讲出来,哥哥教你。”

翟茂面色微白,梗着脖子僵坐如山,咬牙犹豫良久,终于道:“又怎么了?昨夜杜姨娘又惹我阿爹不高兴,逼得我阿爹半夜回到我阿娘屋里,杜姨娘心里不舒坦,便喊你今日来将气撒在我头上,是么?”

堇衣少年搭在书卷上的手一颤,忽而发狂抓着纸张将书卷拎起一股脑砸在翟茂的后脑勺,听着闷闷的“咚”一声大书房内如涟漪般漫开,他恢复了明媚又戏弄的神色,“阿茂弟弟前阵子才吃的那顿戒尺,竟还是没叫你长记性么?要不要哥哥再来请你吃一顿?”

翟茂埋着头,抠着凉丝丝的指尖,一声不吭死死攥住一角被雨花溅湿的衣袂捂在掌心,来自雷雨的秋寒自那间半敞开的屋门悄悄向少年蔓延,席卷了他的情绪。

他眼角噙着抹水花,视线逐渐被曲折占据,呛人的酸涩涌上鼻尖,翟茂直起脖颈,抿着唇小心翼翼地深吸口气,余光倏然在窗牖左下角捕捉到一柄斜倚在廊下折起来的素色油纸伞,他登时如遭雷劈灌顶,脑中轰地一声被羞愧攻陷。

堇衣少年抬起手掌又重重落在翟茂的肩侧,嗓音自得惬意,“瞧明白自己哪里没读懂了么?快告诉哥哥。”

翟茂连眸子都跟着颤了颤,侧过脸望着那只落在自己肩头的手,仿佛那是什么滚烫的、代表着耻辱的烙印,猛然起身将其拂开,瞪着神情短暂地错愕了一下的堇衣少年,端起盛了墨汁的砚台朝他掷去。

堇衣少年迅速侧身避过,却仍旧被泼散的墨水挂住了眉毛,黑色的液体顺着他的脸颊宛如泪痕般淌落。

翟茂如暴起的猛兽扑上前将他压倒在地,继而跨坐在他腰部抓住他的衣襟将他提起,“真当我不晓得你心里打的什么盘算?稍稍指点我一二,才好在下学后去阿爹面前邀功,顺便和你那妾室阿娘嘲讽两句我有多愚笨,是么?我是嫡你是庶,阿爹再偏宠你也抹不灭你的阿娘是个妾室、你往后注定只能臣服于我,听明白了吗?”

堇衣少年怒得双目赤红,反手攥住翟茂的衣襟,吼道:“你说什么!有本事你去阿爹面前再说一遍!”

天青少年笑嘻嘻立在周遭观望至今,见堇衣少年落了下风,立即拖来只板凳举过头顶作势要向翟茂身上扔,“你是嫡又如何?你阿爹在我翟府不过是个堂亲的关系!你再尊贵能尊贵得过我这个直系孙少爷?立刻给我撒开他,起来!”

翟茂按着堇衣少年不肯松,气喘吁吁偏过头,“二小公子难不成是在挑拨离间?适才那些话你可敢拿去在翟老先生面前说?我阿爹只是翟家的堂亲却能住在翟府,足见我阿爹与老先生的交情!你如此言行又是想将老先生置于何地?”

天青少年的动作凝固了一瞬,旋即毫无顾忌道:“祖父疼我,断然不会与我计较一句话的对错。”

檀木杌子脆生生砸落在翟茂的脊背,天青少年听见他的闷哼又抬腿朝他后腰处踹了两脚,转眸忽见一团桃粉直冲自己奔来,撞得他退了几个踉跄。

花逢时搀起翟茂二话不说拽着他往屋外跑,堇衣少年被卸了禁锢,弹身而起欲拦住两人,却被花逢时手中陡然撑开的油纸伞狠狠顶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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