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四十三年，琰帝病体转安，太子醉酒夜闯内宫，禁足东宫两年，同年，国师司煜抱病而卧，闭关起，不知至何期。皇帝寿辰，大赦天下，二皇子贤德无量，举国废除一切活人祭祀。

太子党羽纷纷倒戈，二皇子却闭门不见。

除了大皇子、二皇子和七皇子，其他皇子不是傻的就是残的，有的甚至为了远离是非，未及冠便自请前往封地。

那日，妙机顺着皇帝寝宫的地道进了地宫，地宫破败、腐臭，充斥着血水和脏污。

妙机心中大惊，不觉想起那日木灵子的心中所想，四通八达的地宫内都是血水。他艰难前行到最隐秘的角落，用工匠按他腕间打造的钥匙打开了地宫内的盒子——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再仔细观察，才发现盒子四个角又被撬动的痕迹。

东西被人偷走了，妙机怔愣良久，盯着脚下残存的血水和地宫墙上斑驳的痕迹，他有点绝望了。

可当他离开地宫时，却撞见了恒宇行刺父皇。

局势大变，聆诘大喜过望，直言道：“如今的太子党羽纷纷倒戈我麾下，你何须苦寻另一半兵符。”

“不，我必须找到，那是我娘留给我的东西，也是保你将来登基的根本。”妙机身形依旧消瘦。

“辛苦你了妙机。”

讲完朝野间的大事，聆诘又讲起百姓间的小事：“民间兴起了一批信息传递组织，叫‘梅花报’，商贾自费，每隔百里设一报亭，每日约辰时张贴民间的奇闻异事，此报不谈军政，只谈民生。”

说罢，聆诘从袖口掏出一份梅花报递给妙机。

妙机认真听完，夸赞道：“想出这法子的人真是个人才。此人应为我们所用。”

纸张被平铺展开，妙机背着手弯腰看着上面的娟秀字体：“是女子主笔，笔锋并不锋利，还有些圆钝。”

“哦？是女子，我来仔细瞧瞧。”聆诘也弯腰。

妙机认真想了想，又读了读报上的内容，推测道：“能结识商贾，说明此人从商，每日辰时正好是臣子下朝的时间，此人又从政，笔锋圆钝，文风可爱，主笔之人年龄尚小。这京都的主笔人，大约是母家从商，父家从政。”

“这便好找了！”聆诘笑嘻嘻的。

“关心民生，家族根正苗红，是个做女官的好苗子。”

“女官！”聆诘眼睛不自主地睁大，“女子，性温和，资聪颖，为官是再好不过了。对啊，如果这世间能让更多的女孩读书、写字，考取功名，那一定是个盛世。”

妙机看向蓝蓝天空，又看向冒出绿芽的嫩叶：“这个冬天，我们终究是度过了。”

聆诘明白他的言下之意，蹲下身子看着长出新芽的小植株：“春天到了，你该出去走走了。”

妙机独自一人出宫，他着一身青衫，沿着朱红的宫墙，不紧不慢地走着，他看到高墙上盛开着一朵朵他不认识的小花，是淡淡的蓝色。妙机白皙的鼻尖凑过去，风轻轻地吹，花瓣在他的注视下扫过他的皮肤，没有一点香气，真是不知名的小野花呀。

他本来想折一枝放在自己的床头，后来还是作罢，这一朵一朵的小米花，开出来是怎样的难啊，妙机的长指又点了点那些花瓣，花身一阵抖动，他轻笑了，背着手慢慢走远了。

可这些蓝色的小米花长久地看着他的背影，在一阵风的吹拂下，又阖上了花瓣，低下了脑袋。

亲眼去看看新张贴的梅花报才知道有多有趣，妙机津津有味地跟着百姓一起挤着探头往里看去，里面识字的，会大声说出他看到的内容。

“欸？这一则真是有趣！”

“说说看。”

“说是，这西城的柳氏一家死了一个不到十六岁的小女孩，这姑娘死得蹊跷，说是双-乳被人用刀剜去，后背的整张皮都被扒掉了——”

“可怜的姑娘，这行凶之人残忍至极！”

妙机皱眉，又听那人说下去，“尸体血肉模糊，血流了一大片，柳氏夫妻悲痛不已，将尸体在家中存放七天后，准备下地埋葬，却发现自己女儿的尸体不见了！”

“天老爷，还是个鬼故事呢！”

“他们四处找，都快找疯了，某天晚上柳父看见了一道酷似他女儿的身影，便一路跟上去。”

妙机顿了两秒，突然跟疯了一样，猛地挤到梅花榜跟前——

“你干嘛啊！”有人抱怨道。

“看着模样周正，怎么这么没规矩呢，哎呀，别挡着！”

妙机仔仔细细地看完下面的几行字——那是他女儿的尸体，十分诡异地行走着，那晚上他看到他女儿举起刀砍死了一个男人，柳父吓得跌倒在地，那身影对着他低低叫了一声“爹，是他害的我啊……”。

故事到此结束。妙机喃喃道：“木灵子，是木灵子！”

他冲出人群，当即招了马车往西城赶去，可他还是来晚了一步，柳氏全家都已经搬走了，只有他女儿的坟立在孤零零的后院里。

他捧起湿润的泥土，一遍遍问道：“是你吗，是你吗……”

“长戈！你的剑我帮你找到了，你不想亲自来看看吗，你究竟在何处，我日日给你浇水，可你却长得极慢，”越说越哽咽，妙机满脸是泪，“这世间没有你的身影，可处处是你的身影，我觉得那主笔写梅花报的是你，又觉得有仇必报的烈女是你，路上生机的花草是你，吹起杨柳的春风也是你……”

太过思念，他变得十分敏感，他愿将这世间美好的一切都与她关联，在他心里，那只精灵古怪的小妖是美好的全部。

没人教他怎么爱人，没人教他这样爱人，他也不知对错，在爱面前，任谁都是个小孩子。

当他的背影消失在柳氏府邸，那安静的坟包上的枯枝突然开出了一朵朵蓝色小花，它们一个个随风晃动，悠闲又平静。

*

“哥哥，再浇水可就浇死了。”聆诘抢过妙机手里的水壶，后者怔愣地看着地上的小芽，他甚至没注意到今天聆诘穿了紫色的官服。

“舅舅来信，蜀州与靖州官员私下相好且官官相护，民间还兴起了买卖人口的黑市，这人口倒不是我朝人口，而是有人专门从南边拐来的妇女儿童甚至是精壮劳动力。”聆诘咬重了“精装劳动力”这几个字。

妙机一下明白了他的意思。

“此次，你去蜀地有三要务，一，打掉他们的保护伞；二，设立监督机构，确保两地官员尘鱼甑釜、澹泊寡欲；三，取缔人口买卖，走私人口者斩立决；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条，兴女子书院，就从你我二人母亲的家乡开始吧。”

聆诘在这个春日可谓意气风发。

“殿下英明，”妙机行礼，又被聆诘打断，他眼眸温柔，恬静，轻轻道，“聆诘，我倒是也想回蜀地了，抱歉，不能在这里继续陪着你了。”

“哥哥。”聆诘看着他突然红了眼眶，他抱住他，“你受苦了，谢谢你。”

从小被当作野孩子在蜀州生活，没爹没娘，饥一顿饱一顿，只有一个老秀才愿意教他读书给他一口饭吃，等到他长成十几岁的半大少年，被告知，以后不必再在蜀地过苦日子了，还来不及高兴就被人棒打一番——

叫人挖去了眼珠，他不知道自己空荡荡的眼眶流出血泪是怎样的场景，他也不知道自己痛到昏迷，被马车拖行着扔在乱葬岗，好像下雨了，他觉得浑身都潮湿的难受，他挣扎，也无法苏醒。

是无法苏醒还是不愿意接受黑暗的世界呢，其实他早醒了，可他看不到光呀，不知道这黑暗与黑暗的区别在哪里，只听到一个小玩意语气轻快地说着什么。

离开京都的那一天，百姓在城门送行他，聆诘在城墙头上向他挥手，妙机身骑高大的白马，着一身黑色行装，他身后的马车上拉着难以计数的书籍，他几乎把藏书阁搬了一半。

皇帝不愿看这离别的场景，便躲在宫中不肯出来。

车队开始向南出发，暖暖的春风吹拂着他的发和衣摆，他的心像湖水一样平静，风吹不出任何褶皱，直到他渐渐走远了，爬上了一个小小的山坡。

他回望——整个京都被一簇簇的淡蓝色拥簇着，那些蓝色的小米花好像是一瞬间开的，妙机拉住缰绳，失神地看着它们，头顶的枝丫和嫩叶微微摇晃，发出沙沙的声响，他看到那些小米花被吹落了，又被风裹着向他袭来。

可惜距离太远啦，他清澈的双眸微微晃动，向它们伸手就好像要隔空把它们托起来，他将手指放在心脏的位置上，轻轻闭眼。

这一瞬间他好像放下了一切，他开怀大笑着，扬起皮鞭，发号施令，带着长长的车队继续南下，从远看去，他们一行人走过官路，又走过古道，不知不觉中就扬长而去了……

与此同时，观星殿内，白发男子跪坐在地，颔首对面前镜子轻道：“‘壳子’已为你找好了，徐薇，女，年二十，青门宗的修道者，资质不错，三日前丑时自缢于横梁之上，后又被人私藏尸身，直至腐烂才被扔到乱葬岗上。地府冥官来勾人，我也替你挡了去，这世间就当没死过她这个人。”

“死的蹊跷。”凤凰冷冷开口。

“瘟不着你。也是费了番功夫才找到的，正统修道，底子扎实，剑法高超，只是灵根稍显羸弱，若不是凡间灵力菲薄，怕也是个飞升的主。”

“我不要这壳子，你还回去吧。”

“为何？”司煜端起矮几上的茶杯，低头道，“是可惜她是女子修道者么。”

凤凰不语，正待司煜沾沾自喜捏住凤凰的心思时，一股掌风向他袭来——杯盏尽碎，司煜被抽得有些不知所措。

“灵根碎裂又重塑，她修得是无情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