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微亮之时,满城充斥着令人作呕的血腥之气,硝烟自地面缓缓上升,经风一吹,便散在了半空。
晏长曜候着部下清点完粮草,待回禀后,微微颔首,遂勒马于万军之前,扬声道:“全军听令!如今,内缺粮草,外无援军,唯有放手一搏,才能争一条生路!”
“他们想不损一兵一卒,取你我性命,天下,哪有这般轻易之事!尔等听我号令,挂轻甲,开城门!整装催马,随我冲锋陷阵!以手中长/枪,收我国疆土!”
一声令下,万军呼喝。
“杀!”
曹让死死盯着城门,见其缓缓打开,轻笑了笑:“你终于......还是选了救自己。候你多时了,老朋友。”
他朝后摆了摆手:“给我上!”
震耳欲聋的马蹄声分别自南北两侧而来,大地发出阵阵余颤,由远及近,终交汇成一处。
杀声四起,城门前的土地充斥着刀剑相碰的金属声响,空气中的血腥之气更是浓烈了几分。
“放箭!”
晏长曜一声令下,一支支利箭应声而出,顿时将天遮去了半边。
如暴雨般的箭矢落向曹军,飞速穿透战甲,利箭入肉之声混着哀嚎声四起,土地恍若血染。
曹让双眸微眯,察觉了晏长曜的意图:“呈突围之势,想逃?没那么容易。全军列阵,持盾!呈防!”
“是!”
曹字旌旗猎猎飞扬,黑压压的士兵迅速举盾,架作铜墙铁壁,好似深海汹涌的黑潮铺面而来。
“将军,若他们只防不攻,您只能诛曹让,殊死一搏了。”李砚泽蹙眉道。
“我知道。”晏长曜目如寒冰,尽显冷冽。“投石,破阵。”
令毕,随着士兵齐心协力的呼喝,石块如飞雁般从天而落,伴随着箭矢,一同破盾而去。
“他们资源有限,只消撑过这阵投石,此战必胜!”曹让自信满满。
“将军!将军!”
谁料这时,一个兵卒自后方跌跌撞撞跑来,脸上挂着血污,连滚带爬行至他身前,眼中满是恐惧:
“大事不好,后方,后方有大军突袭!”
“你说什么?”曹让即刻站起。“殷城连只苍蝇都放不出去!离云岭最近的海陵营也绝不可能驰援!你可看清是谁?”
“是,是藜城军,与,与,与一袭紫袍之人!那人气度文雅端方,不似军中人!”
“一袭紫袍?陆枕河?”
曹让咬牙切齿,
“他怎么不在京城,反倒跑来殷城?”
因曹让一时分心,投石阵将他的防守扯破了一个口子,晏长曜见机飞身而起,执枪朝阵前的曹让策马而来。
曹让正焦心于后方战事,待反应过来,只堪堪避过,长/枪在他右臂上划过一道长长的口子,血顿时涌了出来。
好险,若非他反应及时,这一枪怕是直接削了他的脑袋!
他提刀迎战,身旁近卫亦与晏长曜带来的一支精锐杀作一团。
晏长曜与曹让对拼,先前那一道伤给了他天大的优势。
曹让明显因伤实力大减,但仍能与他对拼数个回合。不知过了多久,二人均发丝尽乱,落满鲜血。
晏长曜虽负了些轻伤,但盔甲之上,更多的血,是自身旁溅过来的。而曹让早早受伤,消耗许久,已体力不支,逐呈颓势。
晏长曜抓住时机,刚以长/枪抵着他的咽喉,却见曹让身后的大军,被攻破了个口子。
“藜城驰援已到!投诚者,不杀!继续作乱者,斩!”
紧接着,后方援军疾速奔来,数名精锐用长/枪将曹让围了个严实。
晏长曜执枪愣在原地,望着策马而来的那人,目中有些不可置信。
那紫衣,那气度......
他......怎么来了?
他曾想过无数次大军驰援之景,却从未想到过,来的人,会是他。
他浑身浸满了血污,不知为何,顿时脱了力,将长枪随手抛至一侧,跪坐在了地上。
“尧璋,你无事吧?”
陆枕河打马提速,驰至他身侧下马,一向好洁的他并未在意,径直向他递出了相扶的手。
指甲修剪的整齐,骨节分明,带着他一贯用的兰香。
一眼,便知是一双清寒文人骨。
可他已不配沾染。
“我无事。”
他未动,用力撇开陆枕河的手,垂下眼睛,无力道。
陆枕河也未同他置气,见他无大碍,便牵起马欲往殷城中行去,顺口问道:“城中百姓如何?”
他抬手死死拽住了他宽大的衣袖,声音极轻:“不必去了。”
蓦地,陆枕河心头一滞,随即升腾起一种不详的预感。
他未挣脱,他也未放手。
两人一立一坐,若非身后硝烟滚滚,便仿若时光静止。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曹让被人羁在地上,动弹不得,却突然狂笑了起来,嘶吼道:
“晏长曜!你胜了我,却与陆枕河离了心!这样的买卖,你在城中屠戮之时,当真觉得划算吗?如此说来,你也不算赢! ”
晏长曜没理会曹让的厥词,只感受到在他死死握着的袖子下面,那只掩着的手,在轻轻颤抖。
他抬眼向陆枕河看去,他却平视着前方的城门,目光悲悯,未曾施舍给他一个眼神。
陆枕河一字一句道:
“城中......究竟发生了何事?”
他的声音很淡,像是唯在等自己的答案。
他垂眸,苦笑一声,放开了手。
这一放,怕是再也不配这一路同行的金兰之交。
他捡起扔在一旁染着暗血的长枪,撑在地上,缓缓站了起来。
“书聿,我不能死。”他定声道。
陆枕河双唇紧抿,终没作声,只抬脚往城门去,与他擦身而过。
就这样挺直脊梁,一步,一步地没入了城门之中。
他执长枪而立,背对着城门,阖上了数日未敢闭过的双目。
须臾,脸上的脏污被两道清泪洗去了些。
再睁眼时,双目已复初时冷冽,横起枪来,抵着曹让的脖颈,满身杀意。
曹让垂眼望着他的枪尖,笑得森森然:
“晏长曜,你可还记得,曾经你我与陆枕河同游,你对我们说过的话吗?哈哈哈哈哈!身为主帅,最为要紧的是什么,你都忘了吗!你那时说,你的身后,是国之疆土,是黎民百姓,即便退无可退,毋宁死,也不做蝇营狗苟之辈。可如今呢?如今你同我这种狼子野心之臣,又有何种分别?又有何种分别!他怕是对你失望透了吧?哈哈哈哈哈哈......”
曹让笑音未落,便闻血溅削骨之声。
一颗头颅就这般滚落下来,沾染一层尘灰,给萧瑟的城门前又添了抹红。
“把他的头颅悬于城门之上,祭,满城百姓。”
何尝不是祭他自己?已回不去的自己。
他牵着马,往前踉跄而去,没有再回头。
陆今溶在知府家中坐立难安,已等了数日。
爹爹自知晓大将军被困于殷城,便立即独身往藜城求援。
她虽不知爹爹为何要舍了离得最近的海陵营,但她坚信,爹爹从未让她失望过,自有他的道理。
只是,等待的时光终是难熬,她在院中来回踱步,终瞥见了那抹紫衣。
她眸子一亮,小跑过去,雀跃问道:“爹爹,你见到......”
却见陆枕河失魂落魄地回来,宛若行尸走肉。
心猛地一沉,急声问道:“爹,发生了何事,战事如何?阿序如何了?”
陆枕河回了些魂儿,轻瞥她一眼,沉声道:“战事毕,曹让亡,此役大胜。”
说着,他自顾自笑了起来,却不是欢欣之笑,带着难以言说的痛心疾首:
“可爹爹还是败了,爹爹日夜兼程赶往藜城,本以为来得及的......来得及的......但终究是慢了一步。”
“您此言何意,胜了......不是好事吗?什么慢了一步......”
他苦笑着摇摇头:“人心诡谲,你还小,你不懂。至于阿序,我问过军中人,他携一队人马,自云岭而上,往藜城营求援。可藜城营中留守之人至今未曾遇见过他们之中的任何人,也就是说,他们悉数......下落不明。”
爹爹的话语宛若一道惊雷,劈在她的心间,剧烈的疼蔓延至四肢百骸,令她往后退了几步,撑着廊下的栏杆,指尖因用力而有些发白。
“您,您说什么?”她颤抖着双唇,满眼不可置信,旋即转过身,便欲往外跑去,“我去寻他。说好了的,他若不回来,我便去寻他。”
陆枕河一把拉过女儿,斥道:“你去做什么,你去送死吗?”
她回身一把甩开父亲,眼中满蓄着泪水,却强忍着没让它们落下:
“爹!他不会轻易赴死!他答应过我,会好好活着,回来见女儿!所以,即便他身处绝境,必然也会千方百计地活下去。我既知道他存有一线生机,未见其尸骨,便万万不会舍弃他!女儿长大了,已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了!”
陆枕河望着她写满倔强的双眸,心中升起一股无名火,道:
“你去,由着你去!你识得路吗?知道云岭那处曾发生过何事吗?知道如何救人吗?你不是吵嚷着要去?那便去吧!”
他本以为他这一连串的问题,会暂消阿溶胡闹的心思,谁知她一转头,直直跑出了院中。
徒留他刚伸出去,却未抓到她一根头发的手。
她抽抽鼻子,一路小跑着,将泪生生憋了回去。
刚出府门,恰遇到刚回府中的知府大人。
“哎,陆家小姐,您这是要去哪儿啊?”
她强撑着笑笑,自知爹爹说得在理,于是好言问道:“大人,您可知大将军现在何处?”
“您找大将军啊,是帮中书令大人带话吗?他啊,在......”
知府大人热心作解,她将他的话牢牢记下,翻身上了马。
“大人,借你府上马儿一用。”
说罢,便策马疾驰远去了。
“哎?”
营中,晏长曜正一边包扎伤口,一边暗自伤神,忽闻属下来报:
“大将军,营外有一小姑娘求见!”
“小姑娘?”他微微蹙眉,沉思片刻:“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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