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糯不记得自己是几点睡着的。
第二天醒来,她看到林一维给她留了言,说他和许畏昨天都上班,他俩因为昨天的暴雨忙到很晚。
觉得他俩可能还在补觉,裴糯没有打去电话,也给林一维留言。
林一维睡得不安生,已经醒了。
昨晚医院收了两只狗,一只是家养的狗,被人往院子里投毒死了,主人冒着大雨送来医治,但回天乏术;另一只是刚出生没多久的流浪狗,被丢进工地的泥浆里,倘若不是好心的农民工发现,就要闷死在里面。
事实上,从他实习之后,这样被人害死和险些害死的狗,他已经见过不知道多少只了。但此刻,他搓着后背,仍忍不住在花洒下骂道:“次奥,这群畜生!”
他记着宠物被毒死的主人哭着下了注射安乐死的决定,农民工把现有的钱都拿来给狗治病,然后说:“没事,没事,就活就行嘞。我孩子都在老家,在这边也没家人,以后它跟我住……”
好人的好和坏人的坏是两个极端,它们在城市里的流浪动物身上一同体现。
许畏躺在沙发上,也望着天花板没有困意。
林一维的手机忽然亮了,他看过去,拿起来。
裴糯:【你们也要注意安全】
坐在床上,裴糯看到屏幕上的新消息,瞬间哈了一声。
【白痴】
是许畏吧?肯定是他。他用一维哥的手机跟她讲话不是第一次了。
裴糯:【?】
许畏:【。】
裴糯:【……】
裴糯气得瞌睡虫跑了,刚想发个愤怒的表情包过去,再骂许畏几句,她的神情却变得不自然起来了。
她腾出一只手掐住枕边的小熊玩偶,脸埋在膝盖上,额头发热。
屏幕上——
许畏:【不用你说】
许畏:【先照顾好你自己】
这场雨时下时停,竟连下了四日。受到暴雨影响,盈京大学的学生出不了校门,吃和用都由学校采购再发。
别的地方也大同小异。
亲历这场天灾,裴糯某天晚上梦到了小叔,梦到他摸摸刚住进裴家还很拘谨的她的头,道:“小糯,活着是很美好的。”
醒来之后,瞧着天花板,裴糯却觉得,活着的好坏取决于个人的体验,活着美好与否的答案永远取决于个体,是个人处于的信息茧房让他们做出了判断。一个人接收的都是美好的信息,就会觉得活着很美好,一个人接收的都是坏的信息,就会觉得活着不美好。个人的体验不等于事实,因此,活着究竟美好不美好,是个无法脱离个体体验的宏观命题。
在她的人生没有因为父母小叔的离别而改变之前,她也觉得人生还算美好。在她和许畏林一维重逢至今,她也觉得人生好像又变得美好了。
可是当她看到网上关于这场天灾的消息,当她窥见世界及人性的灰暗,她好像没有办法再相信“活着是很美好的”这句话——
有人失去了家人。
有人对赔偿款感觉到赚了。
有人趁机偷窃。
有人看到洪水冲进家中,抛弃了与自己相伴多年的狗并将屋子锁起来。回家之后发现狗居然没死,她很惊讶。
有人救下了被洪水冲走的猫狗。
有人拍了视频,视频里,洪水退去,一个狗笼子里,泰迪犬的脖子卡在笼子里站着,已经死掉了。临死前它试图呼吸。
有人看到救猫狗的人,谴责道:“人还没救到呢,管这些畜生干什么,闲得蛋疼!”
这些只是冰山一角。
“呼……”裴糯吐出一口气,放下手机消化着这些。
现在,她开始理解那些做动物援助工作的人的不容易了。人在面对一场天灾时无可奈何,那么,其它动物呢?在城市动物这个竟然没有一条该有的法律的领域里,他们用人类的善意,在这个灰色地带里凿出了一道光。
暴雨结束,城市逐渐恢复成从前的样子,已经是半月之后。
天色怡人,人们脚步不停,有人牵着家养的宠物出来遛,幸存的流浪猫狗们也重新出现在街道上。
当然,那些为狗投毒的人、在狗粮里注射毒药的人、往动物援助站邮寄毒狗粮,还把收件人取名为“狗*”的人、抓来猫狗或做成狗肉或伪装成猪羊肉的人、领养了猫狗却录起虐待的视频的人、在猫妈妈面前杀掉它的孩子观察它的反应的人……也在暗处继续肆无忌惮地散发他的恶意。
几天后,盈京大学举行了期末考试。
考试结束,收拾着东西,齐应月把满抽屉的面膜挪进行李箱里,道:“糯,你要是放假了没事做,可以来我家玩。”
知道她家的情况,裴糯连忙道:“不用了。第一我打算在盈京多待几天,第二,你跟你继弟在一起,我怎么好去打扰啊。”
“我俩又没血缘。”齐应月合上行李箱,话锋一转,问,“你要去见你的青梅竹马?假期也能见到,你居然这么着急。”
她一脸“我知道你们有猫腻,你就是不肯告诉我,没关系我已经嗑到了”的表情。
“……”裴糯没否认。
因为,她确实要去见那两个人。
这场暴雨让他们半个多月没见了,也让她对熟悉的人和事更加惶惶不安。她得亲眼见到许畏和林一维,才能产生“他们确实没事,没有离开我”的实质感。
她实在是,太讨厌失去了。
大家都离开宿舍了,裴糯也拖着行李离开校门口。她把行李箱提到站台上,收起伞,皱眉看着脚下。
雨水击打着排水口。
“怎么又开始下了。”她喃道。
一排商业街中的便利店里,裴糯坐着吃面包。
她想,给一维哥打过电话了,他让我先去宠物医院。
“汪汪!”玻璃外面响起小奶狗的叫声,听起来很是急切凄厉。
裴糯看向玻璃,也看到自己隐约的影子。
一只小狗不知道怎么回事,追着人跑,把人吓得逃开后,又开始朝别人叫。
“……”
裴糯把最后一口咖啡喝掉,放下杯子,拿起围巾离开座位。
小狗才两个月大。
见裴糯离近,它没有咬住被递来的面包,而是朝她继续叫了两声,立马往旁边跑。
裴糯看向它,它又停下了。
“在给我领路吗?”她恍然大悟,道。
裴糯跟了上去。
距离这里二十多米的草丛里,翻倒的垃圾桶旁边,一只和它长相相似的大狗奄奄一息,身下全是血,而全是血的原因……是因为身体被咬破了。
流浪狗会互相撕咬,争抢食物时发生冲突更为常见。
看见小狗焦急地跑向狗妈妈,裴糯好像看到了那年跑向病床上的小叔的自己。不同的是,狗妈妈还活着,而那时的她摸到的已经是冰冷的尸体。
裴糯打车,然后对不停叫嚷的小狗说道:“你等等,我让司机把你也抱上去。”
时间过得那样漫长,裴糯在伞下浑身都抖。她也不知道,又一次经历生命要离世这件事,她竟会如此应激。
几分钟后,她抱着狗妈妈坐在出租车里,小狗跳上椅子。它不会讲话,只能发出嗷呜嗷呜的声音。
裴糯浑身都是雨和血。上车之前,一只手抱狗不方便,她怕它掉下来,将伞和玩偶都丢掉了。
“对不起。”车子到了宠物医院门口,裴糯居然出乎意料地冷静,没有结巴,道,“让您的车脏了。您能帮我打个电话吗?”
“嗷嗷!”车子压过一个减速带,裴糯怀里的狗大声痛叫起来。
“对不起。”裴糯感到十分绝望和无力,流下眼泪,道。
她想到了啾咪,那是陪伴了十多年的家人般的存在。如果这是它……
不,就算不是它,旁边那只小狗,不是已经给了她答案吗?就算它是一条狗,它也是有家人的,它也为亲人痛苦、离世而绝望。
许畏和林一维正准备走,看到医院外面下雨了,打算抽根烟打发时间。
“许畏!”许畏先点着了烟,察觉到手机响了,拿出来一看,是个陌生号码。
他接通。
“许畏。”里面的女声叫他被烟烫到了手。
他不是因为听出裴糯的声音而诧异,而是因为她声音中的颤抖、无措和求助。
“我捡到了一只狗,被咬了,马上就到医院门口了。你看看还有没有救……”
这样的声音,他在三年前的那一天听过。
那天,他坐在候诊椅上看她从走廊里跑过来,她还穿着校服。
“许畏。我小叔呢,怎么样了?”她被他拦住,双眼空洞,问道。
“……正要抢救。”他握住她肩膀的手缩紧,道。
后来,裴允明被宣布死亡。
“为什么不告诉我?!期末考试我再考就是了,凭什么我考完了再告诉我!”裴糯罕见地叫嚷道,“一场考试没有我小叔的命重要,为什么不告诉我啊!我早上走的时候他还好好的……呜,我连他最后一面都没见到,你们却说是为了我好。”
已经过了这么长时间,再听到这样的口吻,此刻,许畏的心竟还是死死揪紧了。
几分钟后。
门被许畏打开,林一维把狗接过来。
也许是缺少安全感,裴糯抱住那只小狗。
雨还在下,浇湿许畏和裴糯的头发。
许畏攥住裴糯的手腕,也许是裴糯腿脚乏力,竟一下被他拽进了怀里去。
“喂。”许畏就像没事人一样,嗤笑道,“我送你的玩偶呢?”
“被我暂时扔在垃圾桶边上了。”裴糯道。那时她发现举着伞抱着玩偶没办法好好抱狗,便没想那么多。
“会没事的。一会儿我给你捡回来。”许畏垂眼看着裴糯,用另一只手将她衣服上的帽子兜到头上,然后攥紧她的手,往宠物医院走。
这一次,她或许还会因为离别而崩溃难过,可他却不会像那次一样,比她更彷徨无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