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许畏双手交握,终于令裴糯有了点实质感,产生了“他的确在我身边”的安定感。
明明他们已经熟悉到无需多言,也在彼此的记忆中有过空白的三年,可精神上的依赖感和习惯上的契合感却历久弥新。他们对彼此的存在,似乎就像树与水,猫与鱼,缺一点也没什么,但不能够完全缺失。
进到医院前,他们两个的十指因雨变凉,隔着一层雨水能感觉到彼此肌肤微黏,长时间相贴后,散发出的热度好像比一个人该有的更滚烫。
进到医院后,两人宛如失了忆,都不记得拉过手的事情。
“你等会儿。”裴糯坐在椅子上平复心情,许畏说完要走。
他才迈出一步,愣住。
啊条件反射了!
看着自己攥住他衣角的那只手,裴糯松开,一时羞赧得想死,扭头道:“……你去吧。”
两秒后,许畏收回目光。
医院里的老师握着保温杯走进休息室,想放点茶叶喝,看到许畏狗刨似的翻找着他的柜子,吃了一惊。
“小许?”
不是上次被咬,得了狂犬病吧?
“张老师。”许畏双手拿出一件男士卫衣,这是他留在医院备用的,他对老师道。
被许畏抱着一件衣服,扯住袖口走向走廊尽头,裴糯瞥完他手里掉下来的衣袖,心思百转,现在才有点力气骂他:“你干嘛?说出来让我知道行不行!”
卫生间门被打开,裴糯被推进去,再抱住迎面抛来的衣服。
门关上,许畏的声音隔门传来:“这件我本来打算裁了当抹布,现在废物利用了,给你用。”
咚一声,门被踢了一下,这似乎是裴糯对他这句“废物利用”的反抗。
卫生间内,踹了门的裴糯抱着衣服,脸上虽然有怒气,但是是一种带着娇羞的怒气。
“……”
裴糯缓缓褪出一条胳膊。
把许畏的卫衣从头套下来,熟悉的玩偶上面的香气窜进鼻子。裴糯忍不住瞄了眼镜子里的自己。
“我这样要怎么出去……”她蹲到地上,长长的袖子掩住脸,那股更浓郁的味道和意识到的许畏穿了这件衣服不少次的事实,叫她更不愿意出去了。
许久,许畏和从手术室出来给他递消息的师哥说完话,师哥离开,他背后的卫生间门响了。
他扭头,突然很想掐死自己。
裴糯看着很平静,头上戴着卫衣帽子,眼睛瞥向一边,问:“小狗你放哪里了?”
“……在我老师那儿。”
许畏答道,想的却是,次奥,这件和我身上这件款式一样,我买了一黑一白,现在我穿着黑的她穿着白的,这不就跟情侣装一样吗!
被带到休息室,坐在沙发上和那只小狗玩耍,裴糯似乎没有意识到这点。两件乍眼的衣服在眼前,喝茶的老师左瞄右瞟,最终边看着许畏,边缓缓朝冒着热气的热水吹气。
许畏环着胸,一脸不愿意面对现实的模样,好像无声在说“不要问我”“大意了”。
手术时间尤为漫长,墙上的钟表的指针悄悄换了个方向。裴糯和许畏坐在候诊椅上。
裴糯抱着那只小狗,把它哄得在腿上睡着后,两人就没有再讲过话。
“我出去一趟。”感觉到裴糯平静多了,许畏突然道。
裴糯看向站起来的他。
看出他要去干什么,她继续低头摸狗,千言万语最后化成一个字:“哦。”
“如果丢了的话。”几秒后,她说,“那就别找了。”
这是她第二次丢掉玩偶。第一次是许畏拿走去缝的时候。
尽管她这样说着,内心仍有种被剖掉心脏的感受,同时又矛盾地期待玩偶能被找回来。
许畏停了下脚步,听完继续走。就在裴糯下车来医院的路上,裴糯语无伦次地讲过她在哪里捡到了狗,所以他知道要去哪里才能找到玩偶。
二十分钟后。
打着伞,许畏走近草坪,停住。
下着雨,还没有人来收垃圾,玩偶和伞被丢掉一边。倘若是陌生人,一定会认为这只玩偶也被丢掉了。
但是,它对它的主人的仔细不是垃圾,许畏知道。
许畏抓起湿透了也脏了的玩偶的胳膊,逐渐拿到怀里。
在他十九岁那年送给裴糯的时候,他从没想过她会抱这么久。显而易见,它对那种患得患失的性格的她而言,该是多么重要。
重要得让他……
许畏攥住玩偶的手略微用力。
他沉声道:“真让人嫉妒。”
“……谢谢。”看到许畏从走廊过来,又看到玩偶,裴糯的心往下落了些,犹豫着道。
而许畏收回目光,没有递给她,径直路过她,拐进了休息室。
他干嘛去?
裴糯心生疑问,但知道他不会干坏事,也就没有起来。
休息室的门被关上,很快,隐约能听到吹风机的声音。
吹风机?
脑海里晃过这三个字,裴糯有种破碎的心灵被治愈的感觉。她在意的东西因为她的在意,让另外一个人也在意了起来,这种感受叫她心生暖意。
过了好久,还是没人出现宣告手术结束。
房间里的吹风声戛然而止,接着是门被打开的声音。
“外面差不多干了,里面。”坐她旁边,累了似的往后一靠,许畏递出玩偶,另一只手放后脑勺上,不耐烦道,“回去你自己吹吧。”
“……”裴糯腾出一只手接过。
玩偶浑身上下都透露出未散的热度,能被人感觉到,试图吹干的他的人的细心与执着。
那股和许畏身上、自己身上的卫衣一样的味道,完全将裴糯包绕。
“用会儿吹风机就累了?”裴糯用他们特有的方式表达出对他的谢意,道,“三年不见,你挺虚啊。”
回答她的是男人的一声嗤笑,听着并没有生气。
终于,手术室传出动静。
跟着一起抢救的林一维推门走出来,这是裴糯第一次看他穿着手术服,眉宇间没有吊儿郎当气息的样子,他说:“小糯,它内脏都被扯出来了,虽然暂时抢救下来,但估计活不长,继续活着也是遭罪。我建议你打安乐。”
由熟悉的人说出宣告生命终结的话,裴糯的心情并没有因此轻松。
许畏站裴糯边上,手贱了似的,抓住玩偶的脑袋捏了捏。
“嘶,你……”裴糯条件反射地拍掉他的手,拍得很响,然后道,“知道了。”
林一维看向许畏。他知道,阿畏在用自己的方式调节裴糯的情绪,假如不是他现在也心情沉重的话,一定会对这场景调侃几句。
很快,裴糯去交注射安乐死的费用。
“你要看吗?”许畏抱着小狗,问。狗是裴糯塞他怀里的。
“要看。”裴糯低头,沉默几秒道,“许畏,你说,要让它看吗?”
要让它看着自己的亲人离世吗?脑袋里充斥着这个问题的时候,裴糯忽然有些理解,那年为什么所有人都没让她见小叔最后一面,因为,这实在是太残忍了。
可是,真相瞒不住的。总有一天它要接受亲人离世的事实。
“汪汪!”在许畏怀中的小狗突然叫两声,开始折腾。
也不知道它哪儿的力气,许畏怕把他箍痛没敢用力,而它泥鳅一样跳到地上,接着往狗妈妈在的那间屋子而去。明明没有人告诉它,它却进去了。
“嗷呜,嗷呜……”
万物有灵。这是它的选择,所以裴糯没有剥夺。
几分钟后,狗妈妈躺在床上看着自己的孩子,那根针管里的液体被逐渐推到底。
“嗷呜,嗷呜……”
裴糯抱着小狗,看到狗妈妈闭眼前看了自己最后一眼,身体很快不再起伏。
这一刻,怀里的孩子彻底没了妈妈。
裴糯难受得要死,但好在,放在她头顶上不动的,那只来自许畏的可恶的手,分散了她心底的难受。
坐回候诊椅上,裴糯揉了下眼眶,吐出一口气。
“要是没人领养的话,可以它送到动物救助站。”许畏坐在旁边道,“我有个师哥就在那儿工作,你要是不放心,可以去看看。”
裴糯瞧着怀中格外安静的小家伙。
领养未必能碰到负责任的好人家,送到救助站是个不错的选择。
“好。”她道。
当晚,许畏和林一维的合租房里,许畏没换衣服从卫生间出来,林一维抱着一团被子走进客厅。
林一维边走边道:“你睡我俩谁的床都行,换套床单被罩不就行了?睡沙发多冷啊。”
裴糯抱着小狗,躺在抱枕上反驳道:“你俩都多大了,林一维你懂不懂男女有别啊!”
几小时前她在医院答应下来,却忘了自己已经离校,只好带着小狗和行李箱来他们家借住一晚上。
“你睡阿畏的床呗。”林一维把被子放到沙发上,笑吟吟道,“反正他的床只睡过你。”
话音落下,裴糯的眼神像要吃了他一样。
关上卧室门,许畏像没听见一样,开始脱衣服。换完睡衣,他走到床上抱起糯米,冲它郑重地道:“晚安。”接着关上灯。
两小时后,裴糯在沙发上还没睡着,闻到衣服上的熟悉的香味,大脑本能地认作玩偶,闭着眼不停地嗅。
耳边响起拖鞋声,裴糯睁眼,看到许畏穿着睡衣,打着手机手电筒从卧室出来。
两人四目相对,两秒后,裴糯放下在嗅的衣袖。
救!命!
她抱着狗没抱玩偶,现在小家伙蜷缩在她肚子旁边睡觉,闻到那股沐浴露的味道,她就当成玩偶了所以不停嗅。
她嗅的是他的那件卫衣啊啊啊啊!
沉默之中,许畏走向饮水机,拿起一个杯子接水,像没看到她的举动,喝了一口后状似随口问:“还不睡?”
“你家客厅……好像有点味道。”裴糯为自己的行为找起借口,道,“不知道是不是咱仨谁脚臭。”
裴糯:“不是我。”
许畏:“……也不是我。”
裴糯:“那就很明显了。”
作者有话要说:林一维气得连夜离开这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