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男人瞧着四十上下的年纪,脸长而瘦削,双眼细挑,此时有些瑟缩地佝偻着背。
站姿看上去略为怪异,似乎是在尽力将瘸跛的右脚藏匿起来。
“你叫什么?”
“回、回小姐,小的叫楼青。”他小心恭敬地弓着腰,头都快杵进了地里。
她一顿,有些模糊的记忆浮现。
此人乃季府家仆,前世似乎因一件盗窃案被关入了牢中。
丢失的宝物为当时宴席之上一位官员的心头好,可证据模糊,嫌犯拒不认罪,东西更是迟迟找不到,那官员说什么也不愿草草了结。
但事发当时,这家仆正随着季融在偏处休憩,因此也只有她能证明此人的清白。
她因此案甚至未在年后同父兄回西州,在上京蹉跎到了十六年的秋日,直到窑山一战战报传入京,她才得以脱身,去了战场。
而此间,更是有孝和帝用御旨胁迫她效忠一事。
如此想来,一切的发生,似乎都是从楼青一案开始的。
掌心中的猫儿见她半天不语,用前爪挠了挠她手心。抬起的眼睛专注地看着她,似乎有话要说。
“别害怕,只是询问你几句话。”她安抚了一下楼青的情绪,“你是在哪寻到它的?”
“小的今日,原是去布庄那取少爷和您修补的衣物,恰好路过柳巷口的崔府,这只猫儿便坐卧于门口。”他声音有些小,见季融耐心听他讲,便也放松了一些:
“这猫儿眼蓝如水,实在好看,我便询问那府护卫,是否是府中豢养的猫。他们说自家公子自小咳疾,不见猫犬,因此府中从未放入过任何一只走兽。我见它可怜,却也不敢私自带入季府。”
他言及此有些困惑,“只是说来奇怪......这猫儿一见我过去便蹭我的裤脚,像是在闻嗅什么,追着我走了一路,非要同我进府。我正打算将此事向颜大人上报,可...”
他为难地看了看那白猫,似是没想到事情成了这般。
一旁有几个仆役也挠了挠头,嘿嘿一笑:“这猫儿进府后叼走了颜大人的钱袋,金元宝落了一地,我们便叫它元宝了。”
他们说着还叫了几声,季融掌心的白猫便喵喵回应。
季融嘴角一抽。
但这下她算是清楚明了了,它怕不是闻见了她衣服上的味道,才随楼青来了季府,像先前便认识她一般。
她又摸了摸它脖子上的项链,也不觉得奇怪了。她都能死了又活,猫儿怎就不能是原先那只了?
“唉......元宝,元宝!你崔大人怕极了你,往后你便跟着我吧。”
元宝睁着圆溜溜的大眼,乖巧地坐卧着,就是猫头上一片污渍,猫毛东倒西歪,像是被无数人的手心蹂躏,哪里还有从前在赵府的体面。
季融也不嫌弃,一把将它揣进了衣襟里。
毛绒绒的大氅下又多了一团毛绒绒,心口温热得紧,让她难得的产生了一种共患难的战友之情。
只是......如果猫儿都能重生过来,那其他人呢?
她睡着前还在心里想这个问题。
翌日。
“哐哐哐、咚咚咚——”
一阵剧烈的砸门声宛如惊雷炸响,吓得季融从床上跳了起来,整个房间似乎都往下簌簌掉着灰尘。
“谁干啥啊?”她抱着被角惊恐地看着颤抖的门扉,断雪被她从枕下抽出握在了手心。
“季融,今天要上朝你敢给我睡死你就完了——”
季长风生无可恋的叫喊从门外传入,似是痛心疾首,不断控诉季融的恶行:“就知道你根本起不来,但爹说叫不醒你便要打断我的腿!”
季融愣了,她都已经多少年没上过朝了!
这一下重回十九岁,好像还有很多地方需要适应......
顶着俩黑眼圈,她上了入宫的马车,心中却有点五味杂陈。
在殿上被一箭穿心仿佛还是昨日的事,更别说如今朝上还有一堆糟心人,后来又是谋反又是叛变的,想想就心累。
还是崇政殿外,还是那处宫道,她又遇见了陈伯丰。
他仍是那样忧心忡忡,严肃恪谨,鬓角不如四年后的花白,可皱纹从眼角蔓延至深,似乎看见他时,从未有一天是不疲累的。
季长风先恭敬地鞠了一躬,姿势端正又别扭,像是这辈子就没正儿八经地行过几次礼:“见过老师。”
季融也行了一礼。
陈伯丰面露喜色,紧簇的眉头再一次舒展开来,眼珠掺了些亮光,“长风、阿融?你们何时回来的?”
“也就是几日前,还未来得及拜访老师。”
他拉着哥哥的胳膊上下打量了几番,欣慰地直叹:
“西州艰苦,你这身子倒是一年比一年壮实了,年轻就是好啊!”
“老师说笑了,您还不知道我?从前在您家听书时,厨房的门都快被我偷偷扒烂了!我这人吃得多,又不挑,自然就壮了。”
季长风笑意爽朗,在恩师面前鲜少地流露出几分孩子气。
季融垂着眼。
她似乎从未有在心中仔细丈量过陈伯丰。
他年逾五十,两朝元老,统领百官,可年年亲自入州府探查民生,一住便是个把月。因改税一事奔波数岁,却因牵连太广而差点丢了官位。
陈伯丰曾建议,田税往后按户产收取,而不是以人头征税,用以缓解尖锐的分田矛盾。
朝中也有一帮支持他的,但奈何孝和帝不愿大动干戈,加之有利益交错的昏官驳斥,最终只能不了了之。
自她有记忆以来,他好像从来便是郁郁累累的模样。一身素衣入仕,两袖清风,位极人臣,却仿若从来未得志一般。
季融想,其实他前世的选择并不难理解。
人年岁渐长,很少还能有再与天一搏的勇气。他胸怀四海,为天下所苦,又怎能容许自己袖手旁观?
可他倾尽所有择选的明君新主,便真的能合他心意吗。
又或许......他只是在为天下豪赌,赌昏帝垂败后,明君登台。
卯时三刻,晨钟再响。
文武百官排列整齐,自两侧进入崇政大殿。
季融如今是从七品下的翊麾副尉,因此站在队伍末尾,离殿首有一段距离。
她执着笏板,远远望了一眼上座。
孝和帝冕鎏摇晃,神情未辨,端坐于龙椅之上。
死了三年的人再次出现,她觉得手有些痒,想给这狗皇帝来上一刀。
不过她嘴里还是含含糊糊地高喊: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同从前无数个早朝无甚区别,大臣们上了奏疏,又对各地税收营建等问题做了上报,季融听得昏昏欲睡。
“...季融何在?”
大殿蓦然一道长喊,身侧的好心人扯了扯她袖子,她才从迷瞪状态清醒过来。
然后发现她爹和她哥都在大殿中央盯着她,目光能凌迟她三千回。
“季融失礼,望陛下赎罪。”
她双手高举,语气庄重,单膝跪在殿中,神情痛心疾首。季长风看得嫌弃,理她站远了点。
众臣之首则有人迈了一步,她余光瞥去,发现那前世在她怀中吐血的人,正面色激动,像是要向她奔来。
环佩勾玉,玄衣金冠,眉目青涩而腼腆,直睁着大眼睛瞅她。
太子,年庭兰。
“此次屏拢关一战,便是你带兵生擒呼延卓勒?”
御座之上,皇帝突然开口,话中情绪难辨,只觉一股无形的威压。
“回陛下,正是臣。”
“听说此人狡诈多端,老辣阴毒,多少名将败于他手,你又怎能如此轻易?”
季融笑了一下,“回陛下,此人奸滑,为左右逢源之人,向来谨慎言行,更审慎战场,从不怠于用最精准高深的兵法揣测敌军。”
“致险地而后生,他认为最不可能的,便是我军矛头所向。对付聪明过了头的人,有时只需要笨拙一些。”
年庭兰眼睛一亮,颇有些欣悦地抿了抿唇,像只神气的孔雀。
“后生可畏啊,年轻人。”
孝和帝夸赞了几句,赐她了一些布匹金银,又指了指一旁立着的她爹:
“季徵明,你女儿可比你年轻那会本事大,朕还记得,从前父皇派朕去西州督战,你还是叫人给绑了送回来的!”
季徵明无奈摇头,“陛下,臣从前武艺不精,棋差一招,竟叫您记了这么多年。”
这插曲一过,后来便又是对季家的好一顿封赏,给他爹授了柱国勋位,一时又风光无量。
季融听着太监念礼单,眼中寒意愈深。
前世这时,她大醉数日,骑马游街,将整个上京的戏折子都听了个遍,狂得不知天地为何物。
现在看来,鸿门宴,断头饭,她季家也不过是皇帝笼络人心后,迫切要除之而后快的眼中钉、肉里刺罢了。
日上三竿,朝会也接近尾声。大臣陆续出殿,季融也预备走了。
“...季副尉、季副尉!”
一个熟悉的声音叫住她,而后那张昳丽生动的脸庞便突然出现在眼前。瞳色幽绿,深目高鼻,带着几分难掩的兴奋。
“......太子殿下。”
季融再见故人,口中有些发苦。
此时的年庭兰虽忧愁于太子重担下的繁忙政务,却仍是鲜活绚烂的。偷偷在国子监写几首诗,都能乐得一整天笑眯眯。
没有沉重龙袍压垮的脊背,没有那些难言与痛苦,他还是单纯而天真地留存在这几寸琉璃瓦中。
更不知这后来,会成为他怎样的牢笼。
他还未开口,一旁就走来一位内侍。
“太子殿下,陛下叫您去垂拱殿议事。”
年庭兰闪着光的眼睛瞬间就黯淡了,有些可怜巴巴地扯了扯她的袖子:“过两日,一定记得进宫看我!”
“是,殿下。”
得了她应允,他才依依不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只觉一年未见,便又这样匆匆别离。
季融哪里知道他有那么婉转的思绪,将笏板挡在脑袋上便出了殿。
雪铺满石阶,日光却耀眼,她实在需要东西遮遮眼睛。
脚下咯吱咯吱的声音抓耳,凉意不知何时贴了满身。雪花又渐渐纷飞飘扬,安静而柔软落在她颈边。
不经意一抬眼,空旷的雪地之中,有人执着一把竹伞,向她远远望来。
长身玉立,青衣素巾,手中抱着一沓籍册,面容模糊在雪帘之后。
一瞬间,天地无声寂静,仿佛只有他二人沉静对望。
作者有话要说:崔大人出现!(无效出现)
下章相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