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眯了眯眼。
那人与她对视一阵,偏头收回了目光,脚下却未移动分毫,仍立在宫门下。
季融认出了他。
四年前的崔致,应该刚进士及第一年,此时还不知在哪个官署作文职。
两人从前也没什么交集,只有去年状元游街时那尴尬一幕,崔致对她也许还没什么印象。
距离越近,那青年还是垂着眼,在宫道一侧,似乎是在为她让道,她却有些犹豫了。
如果她和元宝都能重生,那崔致呢?
但要是她直接发问,会不会被人以为脑子有病,然后以妖祟之名告发流放......
内心天人交战,季融愁得满面忧容,眼看便要与他擦肩而过。
倏然,头顶落下一片阴影,有一把竹伞撑在了她头上。
她侧目而去,崔致双眸沉静,眼底如幽泉清透,涌动着她看不懂的暗波。
“...崔大人。”
两厢沉默,季融还是开口了。
他目色略有诧异,嗓音却温润如旧,“副尉言重,下官不敢。”
他虽如此说着,却并无一二卑躬屈膝之感,气度从容,仍像从前久居上位,执领百官的尚书。
季融在心里嘶了一声。
这人看起来怎么不像是要与她相认的意思,莫非她猜错了?崔致并没有前世的记忆......
“咳,那个,你认识我?”
她不愿就此放弃,仍小心试探。
“季副尉屏拢关一战英勇,上京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他温和道,面上是由衷的敬佩,只是除此之外,好像也没什么了?
“倒是季副尉,又缘何识得在下?”
季融尴尬地挠了挠头,“你去年进士及第时,见过你一面。”
他这下才是真真讶了,圆润的眸子张大了些许,“居然那时便见过吗?”
季融见他温和的面庞未有分毫异色,有些怀疑,却也没有忘记此人到底有多会伪装。她索性单刀直入:
“我问你,大周哪一年灭亡的?”
他一怔,眸中似有暗光划过。
“下官不懂您的意思。”
季融这下彻底放弃了,她呵呵了一声,胡乱一挥手,“白问,你就当我在梦游。”
她预备迈出伞下,崔致却忽然开口了。
“季副尉,大周的第五位皇帝是谁?”
季融猛地回过头,对上那双波光潋滟的黑眸,仿佛有什么在二人之间蔓延,她觉得呼吸都有些不畅:
“......阵云不散鱼龙水。”
他眼睫轻颤,嗓音低回:
“雨雪犹飞鸿雁山......”
“季将军,为何要救我?”
大雪漫天,两缕异世之魂再度相逢,宛如时光倒转,奇妙又荒诞。
季融一下就笑出来了:
“崔大人又为何要寻死?方才又是为何要装作听不懂我的意思?”
“重生一事甚为离奇,我也只敢试探三分。”
崔致眉目清隽柔和,伞柄上的手指修长有力,如雪中青竹,孑然独立。
“只是将军大胆,也似乎对我并不设防。”
"我也只是实在孤独而已,指望着能有崔大人同我一道重新受苦。”
季融说完见他还是那一副讶异的样子,眼角微微垂着,薄唇微张,突然就觉得,这人脸上怎么会有这么多无害的表情。
温和的笑容随身携带,装作不懂时便轻轻睁着眼,给你一种微妙的满足感。
任何锋芒似乎都被他吞吃入腹,清俊疏朗的面孔欺骗性极强,足以让人轻易卸下一切防备,季融却感到一种润物细无声般的恐怖。
“至于其他,此处不是谈话之地,将军可愿随我移步他处?”
季融应了,头顶的伞又重新向她倾斜而来,挡住了原本对她来说便不痛不痒的雪花。
体贴入微,细心至极,又在伞下同她保持着礼貌的距离,任谁都要夸赞一句君子大雅。
一时相认,同行了一段路,二人却各自沉默,都未曾先发一语。
“......那位太傅,算是我的恩师。”
崔致先开了口,声音在空旷的宫道中有些模糊,但还是打破了这片寂静。
“我从前在江州念书时,从未想过有一日会再到上京来。甚至可以说,我不愿回到这里。”
“幼时父亲整日操劳公务,聚少离多,连母亲小产之时他都未陪伴身侧。她伤心欲绝,带着我去了母家江州。”
他语调平缓,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
“人人对做官趋之若鹜,我寄人篱下,受尽白眼,却也未动分毫入京科举之心。只觉厌恶争权夺利,故作清高。”
“直到一年江州涝灾,民生潦倒,又正值府兵征人,一位看我长大的阿婆,替自己病弱的儿子扮作男身,充了军,然后再杳无音讯。”
“后来我才得知,她被人发现,奸污数日,又乱棍打死在了军营。”
季融闻言侧目,恶寒从脊背爬升而起。
他侧脸如玉,长眸似融进了雪色,沉冷而晦暗。
“我那时欲找官府评理,却被扣上诬告的罪名。前来巡抚的窦太傅救下了我,他说只有读书读出头,去上京坐官位,才能言己所言,行己所愿,才能治吏而不治民,还天下清平。”
崔致看向季融,神情难辨,“他是于我有提点之恩的老师,却那样草草死在昔日学生的箭下。那样的君主,我又有何效忠的意义。”
季融也猜到他也许是有自己的原则,却没想真相居然是这样。
而万人之上的六部首座,从前也不过是一个籍籍无名、任人揉圆搓扁的书生而已。
“季将军,那夜我劝你明哲保身,如今再看,是我太过自信。”
“谁能料到此间后事?你叫我季融便好,我现在哪里还是什么将军,就一小兵。”
她伸了个懒腰,语调又变得懒洋洋的。
“不过,崔大人,你四五年后跟你现在长得没什么区别,都俊得很。”
崔致略有不解,“此言,是在夸赞我长的好看?”
“不明显吗?”季融歪头看他。
他失笑,“从未有人如你这般直白,一时不太习惯。”
“崔大人,人活在世界上就已经够累了,若是连和朋友说说话都得绕弯子,我还不如直接跳了酆河去。”
崔致停下了脚步,面色微妙,似乎听到这个词有些讶异。
“所以......我们是朋友?”
“我知晓大人所谋甚远。”她依然翘着唇角,“如今此番异象,唯有你我二人洞察今后之事,大人需要我,我也需要大人。为何不在还能同行之时,暂作友人呢?”
崔致眸光流转,“便如你所言。”
话中含义,两人都了然于心。
敌我未明之时,与半知底细的聪明人联手,堪称难以抗拒的诱惑。
两人断断续续讲着话,不知觉走到一片屋檐下。这看上去应是官署,只不过略有些冷清了。
“这里是...?”
“翰林院。”崔致抬头看了看斑驳的牌匾,解释道,“我如今在此任编修。这里人少,我院中也少有人打搅。”
他正说着迈入门槛,却迎面一个男子,抱着公文,目光惊奇地盯着他俩直看:
“崔编修?你这如今不光仕途一片光明,桃花运也挺旺啊!”
崔致摇头,“庄大人,莫要调侃我了。她是我的一位朋友,今日恰好遇见,预备沏茶招待一二。”
“朋友?”庄鸿文更不可置信了,“你一天除了影子陪着你,还有朋友?”
他话罢努了努嘴,向季融用气音道:“他啊,天天第一个到最后一个走,就在那小院里,连人都见不上,今日我还是第一次见他和别人在一块。”
季融瞅了瞅崔致,见他面色平静,似是不知道说的是他一般。
“其实我是鬼,不是人。”
她突然认真道,双眼真诚而无辜,还含着些歉疚,仿佛跟他掏心窝子似的讲话。
“?”
庄鸿文眉头皱得能夹死一只苍蝇,像是没想到今天遇见的人一个比一个糟心。
崔致则偏头看了她一眼。
待庄鸿文惊恐地擦着门溜走,他才徐徐开口:
“这下我可真说不清了。”
“干甚么要说清?这不方便了你我私会......”
她笑眯眯地看崔致蹙眉,拍着他肩膀乐不可支:
“哈哈哈......崔大人,你皱起眉毛来也别有一番风情。”
崔致闻言索性直接迈步往院内走,气度依旧从容内敛,衣角飞扬,季融却看出点落荒而逃之感。
他办公的院落地方不大,但清净雅致,青松几棵,一二盆景,还有养着几尾锦鲤的浅槽。
除此便是一方案几,堆成小山的公文,以及排列整齐的细毫笔。
井然有序,无半点凌乱痕迹,干净得同他本人一样。
季融撩袍坐于团垫上,支着下巴看他倒茶。
那拢着茶盖的五指瘦削修长,宛如莹润通透的白玉,在茶具杯盏之中穿梭。
用茶筷挑入茶叶时,因用力而泛出浅浅的筋骨,指尖又被蒸腾的热气熏成透红。
而他垂眸时的面容,长睫耷落在眼睑上,投下一片阴影,安静又美妙,容光似在与庭院中的白雪交相辉映。
正在季融细细欣赏时,头顶上方却传来一道淡淡的嗓音。
“......可否不要盯着我看了。”
作者有话要说:崔致:我们是否有点暧昧了......
季融:(猛拍)好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