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殊被风婶撵回奈何桥边的时候，有个鬼魂正跪坐在忘川河边，谢必安和范无救都不在，估计这鬼魂到地府有一会儿了，他没有接过凌行舟递给他的孟婆汤，半垂着头嚅动着嘴唇，像是在说什么。
那鬼魂看上去三十岁左右的模样，因为死状惨烈，浑身上下淤青红肿没一块好地儿，孟殊看不清他的样貌，走近了，才发现他确实是在说话。
“……我哥哥他对我很好，小的时候因为家里的情况不好，爸妈打算把我送人，是我哥哥一直坚持，他拼命地拉着我，跟我爸妈说要是把我送走的话他就跟我一起走……”
“哥哥为了我能读上书，自己放弃了能上大学的机会……他还会打拳击，参加了好多拳击比赛……他很厉害的……”
“我哥哥每天收到那些恶意，他是个很单纯的人，根本遭受不住这样的事情……”
“我哥哥甚至还收到过带了血的刀片……”
这鬼魂说话断断续续的，让人摸不着头脑，但孟殊隐约觉得这鬼魂讲出来的事情他有些熟悉，他拉了拉凌行舟的袖口：“这是……”
凌行舟：“刘峻宇。”
啊？孟殊睁大双眼，刘峻宇出现在这里，他也死了？所以他口中的哥哥就是那个被报道说磕了药才参加比赛的刘同宇。
凌行舟朝着他摇了摇头，孟殊瞬间了然，没再说话，两个人重新看向刘峻宇。
原本说着他哥哥的时候他还低着头，突然一下子抬了起来，语气也变得有些激昂。
“掌控舆论多有意思啊，胡说八道都能有人吹捧，什么伸张正义，什么民众的保护墙那都是狗屁！”
“那些人为什么可以对没了解过的人随意评判，为什么可以对那些毫不相干的人出口恶意。”
“他们难道没有基本的判断力么？分不清真真假假么？他们就只会被牵着鼻子走么？他们不知道随随便便一句话会对人造成多大的伤害么？”
“我杀不了他们所有人，那就只能从那个得益人开始咯。”
“我不会让那个人好过的，我就是要看他身败名裂，要看他翻不了身。”
“我哥哥是怎么被舆论毁掉的，我就要看他怎么被人骂。”
“我看着他就这么脚一滑摔下楼，六楼啊，粉身碎骨的滋味很难受吧！”
刘峻宇的声音不大，前言不搭后语，还有些低沉沙哑，但孟殊莫名觉得歇斯底里。
“我哥哥也是这么死的，让他跟我哥哥同一个死法，便宜他了。”
孟殊原本站在凌行舟旁边，听着听着，他就挪到凌行舟身后去了，这人也太极端可怕了。
“可是我好像活得一点都不开心啊，我总是梦到那个老师来找我，你说，同样是跳楼死的，为什么我哥哥一次都没来找过我？”
“是不是他也觉得我很可怕啊，可是，我觉得我没错，我为他报仇了啊！”
刘峻宇说着说着就停了下来，转头看向孟殊和凌行舟的方向，又看看放在他脚边的孟婆汤，嗤笑一声：“我也不想轮回，那肮脏的人间有什么好待的。”
说罢他纵身一跃，跌入忘川河中，忘川河河水急湍，幽深难测，刘峻宇瞬间便没了踪影。
孟殊缓缓启唇：“他这样……”
凌行舟回答他：“没有来世了。”
孟殊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他怎么死的？”
“车祸，”凌行舟说，“走在人行道上，被一辆中型货车撞到了，当场死亡。”
怪不得刘峻宇全身上下没一处好地儿。
“他……”孟殊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这里还正常么？”
凌行舟想了想：“不好说。”
孟殊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从头到尾刘峻宇都没有意识到他自己的错误，借了杨怀瑾的手让高志峰身败名裂，然后直接害得高志峰坠楼，在这些事情发生后，还能毫无悔意地又过了五年。
他明知道记者的影响力能有多大，还是选择了捏造事实；他明知道他哥哥的事情与高志峰并无关系，还是选择了一意孤行。
刘同宇的离开孟殊也觉得惋惜，可是高志峰又做错了什么呢？
孟殊无端想起那个孤儿院，高志峰给围着他的孩子们发零食的样子，又想起那个安静又尴尬的医务室，高志峰低着头给两个学生擦拭伤口的样子，又想起那个幽怖的雨夜，高志峰一脚滑倒的样子。
“正义和新闻一样具有时效性。”
死后的清明又怎么比得上一条活生生的性命。
孟殊和凌行舟同时沉默了好久。
直到前后又送走三个喝孟婆汤的鬼魂后，趁着下一个鬼魂还没来，凌行舟才开了口：“你怎么回来了？”
……大兄弟，我都回来好久了，没看到我的珠子都又亮了三颗了么？
但孟殊没把这话说出来，只应道：“哦，在永生池那里出了点小意外，所以回来了。”
凌行舟随口问了一句：“什么意外？”
孟殊实话实说：“差点把永生池那里的孟婆亭给掀了，风婶可能觉得我太碍事了，就先让我回来了。”
凌行舟的瞳孔微微放大，片刻后他哼了一声：“……你厉害。”
“哎呀，这些都不重要。”孟殊摆了摆手，“差点忘了，我有东西给你。”
凌行舟目光在孟殊身上扫了一圈，他注意到孟殊宽大的袖子被绑成了一个小包，接着对方三两下就把小包解开，露出了一株长得正好的彼岸花。
孟婆袍子作为阻隔物很好地隔离了孟殊本人和彼岸花，所以这株至今还是完整的。
“风婶说这是好东西，跟供养阁的香火一样，只可惜我是生魂一碰就容易枯萎，所以就只取了一株给你。”孟殊说着，语气中夹杂了一丝可惜。
【院长奖励了我一盒饼干，可惜我一拿到手就被人抢光了，所以只留了一块给你。】
记忆深处的那个声音再次出现在了凌行舟的脑海里，让他突然想起了些以前的事情。
……
“还记得你叫什么名字么？或者说，还记得你姓什么？”
他想起刚被风婶从忘川河中捞出来，换了个新身体后，风婶问他。
风婶盯了他很久他都没说话，正当风婶要失去耐心了，他才动了动嘴唇：“凌。”
“你的名字呢？”
他摇了摇头。
“那这样吧，‘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你以后就叫凌行舟吧。”风婶递出一块写着‘孟婆大人’的令牌，“你要是不想轮回，就来我这里当孟婆吧。”
这么一当，就是十年。
因为掉进过忘川河，所以他生前的记忆不算完整，哪怕是他视若珍宝的那段时光，他也不再记得所有的细枝末节，只能留下笼统的大概和一些偶尔冒出来的朦胧记忆。
以至于孟殊说出和那人差不多话的时候，某个念头在凌行舟脑袋里转了一圈，让他有些恍惚。
……
“行舟你怎么了？”
孟殊自己在永生池短短不到一天的时间发了好几次呆，没想到一回到奈何桥，凌行舟也被他传染了，他看着对方直愣愣地望着自己手里的彼岸花，眼神有点不清晰。
“无事，”凌行舟回过神，侧了侧头，“这彼岸花你留着吧，它对生魂的作用很大。”
“什么作用？”
“能给你的魂体包裹一层保护膜。”
“还能这样？”孟殊仰着脑袋回想了一下，接着说，“没事，永生池的彼岸花一小半都已经被我吸成花干了，不差这一株。”
凌行舟：“……”
怪不得他要被风婶赶回来了。
“哎呀你先拿着吧，”孟殊拿孟婆袍子包裹着那株彼岸花，防止自己跟它直接接触使其快速成花干，催促着凌行舟，“不然它等会又会被我吸走了。”
见凌行舟又不说话了，孟殊直接开启叭叭模式，一个劲儿劝他收下，那像极了电视里的七大姑八大姨过年时候给家里的小娃娃塞红包的样子。
按了按眉心后，凌行舟无奈地伸出手：“我收下，你别说了。”
凌行舟接过去的瞬间，彼岸花变成几束红光窜进了他露出来的手腕里，孟殊眨了眨眼，他吸彼岸花的时候还能留下花干，而到了凌行舟那里，连个细碎的粉末都没剩下，什么情况这是？
凌行舟不知道孟殊在想什么，刚刚两只手交替的他注意到了孟殊袖口里的珠子：“是不是亮了许多？”
“你说它？”孟殊提起袖子，“是啊，它也吸了彼岸花，上次你给我的香火也是被它吸的。”
凌行舟闻言朝孟殊看过来，眼神倒是依旧平静，但皱起的眉头在表达匪夷所思。
看着他这副表情，孟殊心道：不会凌行舟压根不知道这串珠子是他自己吧？否则能吸食香火和彼岸花这事他怎么会不知道？
……
“来活了来活了。”谢必安和范无救带着勾来的鬼魂到了奈何桥。
这次来的鬼是个约莫十岁的小男孩，转着滴溜溜的大眼睛一路走一路观察，幽森可怖的地府仿佛在他眼里不过尔尔，接过孟殊递过来的孟婆汤，端起来一口一口地喝下去，然后缓缓抬起头，对上了孟殊的视线，跟他轻声说了句：“再见。”
成年人或许会隐藏语气，但小孩子不会，这声轻轻的再见，分明是带着些亲昵的口吻。
“你认识他？”
孟殊把刚刚小男孩的模样在脑海中自行搜索了一遍，确认道：“不认识啊。”
他十八岁离开孤儿院的时候，认识最小的孩子也都有十五了，何况五六年过去了，也应该有个二十几了，像这种只有十岁的，好像还真的没有。
刚刚范无救和谢必安走得快，否则孟殊还想问一问这小孩的生平，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是不是在阳间真的有过数面之缘。
手腕上的珠子伴随着轻微的震动又亮了一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