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当然没真的让他们带块骨头回去，直到上了车，褚士钦的脸还是黑的。

两人刚落座，就看见对面左侧停车位上走出来个男人。

男人身材高大，穿了一件齐膝的长风衣，他脸色很臭，车门甩得震天响，仿佛极不情愿来这儿，提着一个文件袋似的东西从褚士钦他们刚才来的路上走了。

褚士钦觉得这个男人有些眼熟，但想不起在哪儿见过。

赵一柏很快就认了出来：“庞平？”

褚士钦：“你认识？”

“沈清原单位的师兄，”赵一柏参与了褚士钦对沈清人际网的调查，其中就有庞平，“看样子是来找他的。”

“不过据调查结果，这个庞平跟沈清的关系并不好，”赵一柏顿了顿，“应该说，是这个庞平单方面跟沈清不对付。”

毕竟沈清那个性子，很难会主动跟旁人闹出不愉快，赵一柏想。但他隐隐觉得沈清那张温文尔雅的无害模样只是一张画出来的精致面皮，难以窥见底下藏了什么。

褚士钦追了眼那个闪进电梯间的背影，耷拉的眼皮皱了皱。

.

送走了异事局的两人，谭唐也没多留，跟着从另一边下了楼。

沈清回到接待室，从储物柜里翻出一包没开封的绿茶，又用水壶烧了点水，然后坐在沙发上刷手机等水开。

他划掉那几个未接来电通知，一则新闻从底部顶了上来：

【维安部近日破获一起小型掘盗案件，大部分文物已经追回，掘盗者携剩余流失文物仍在潜逃中……】

下方附带小图里拍的既不是陵也不是墓，只有两三根腐木，还有几只破烂的瓦罐，一点也不像会有珍贵文物的样子。

“滋——”

安全门打开，江乔从里面探出头。他左右看了看，小声问：“人走了？”

“嗯。”

江乔呼了口气，脱下手套走过来：“走了好，我都快吓死了。”

沈清没对他这句怂兮兮的话做什么评价：“你准备完了？”

“没呢，”江乔顺手捞了把圆凳，“刚整理完资料，今天应该可以开个头。”

“那你出来干什么？偷懒？”

沈清不笑的时候，那些儒雅的气质全收起来了，配合他冷感的眼神，还真挺唬人。

江乔心说我可不敢，他笑嘻嘻地从吧台抽屉里拿出一只纸杯：“喝水。”

沈清嗯了声低头继续看手机，就听见外面的走廊传来了轻快的脚步声。

他一转头，跟门口的人对上了视线。

门外站着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他挡住了门洞大部分光线，目光炯炯地向沈清看了过来。

看见这个人，沈清有一丝意外：“庞师——”话没说完，他突然刹住了嘴。

他直觉不对。

庞平性格孤僻，总端着学术派的架子，眼里除了那些枯燥的数据看不见别的东西，但他此时的眼神却过于鲜活了，跟他那张老成的脸有一种说不上来的不和谐。

庞平毫不见外地走了进来，声如洪钟：“师弟！”

江乔手一抖，吓泼了小半杯水。

庞平大喇喇地坐上沙发，热情洋溢地问：“最近好不好？”

江乔很有眼力见地给庞平上了一杯茶，弯腰的时候离庞平挨得很近，近到能闻到他衣服上淡淡的味道。

那味道很特别，让人想起寂静的雨后深林，浅吸一口，肺里全是参天古木和新鲜泥土的气息，古老而具有蓬勃的生命力，让人想要放空冥想。

江乔忍不住悄悄看了庞平一眼，这股味道与他粗犷的外表透着一股明显的违和。

“还行。”沈清目光扫过庞平的脸。

近距离的观察他终于确定了直觉异常的来源——皮还是那张皮，只是庞平脸上有几处不易察觉的僵硬。

人在做表情的时候需要控制面部肌肉走向，每个人的发力习惯都不同，一旦改变这种习惯，做出来的表情就会与之前有细微差别，哪怕是同一张脸的同一个表情。

这个庞平有问题。

沈清稍稍坐开：“师兄今天怎么过来了？”

他这个动作做得毫不遮掩，但凡懂点人情世故就能意识到自己并不招对方喜欢，看出对方的疏远自动坐开些。

但庞平显然不懂。

他紧跟着挪动屁股，把沈清让开的距离又追了回来，然后将手里的文件袋直接往沈清腿上一放：“这个给你！”

沈清：“……”

他拿起来一看，里面装的是他借调到考古院需要的资料。

庞平盯着他拆开文件袋，亮晶晶的眼睛里充满了兴奋和期待，犹如一只立了功想要讨要奖励的小狗。

沈清怀疑只要自己道一句谢，身边这人会立马提出他的要求。

然而他没有得到开口的机会，庞平就迫切地表明了他的来意：“师弟，我听说你这个项目是要拼一副骨架。”

他边问边凑近，两人中间只剩了不到一拳的距离，几乎快要肩膀贴着肩膀：“进行得怎么样？”

庞平的意图在沈清的预料之内，这个时间点来找他的，跟刚才那两个异事局的人一样，都是因为那具妖骨。

“嗯。”他没去管庞平投过来的急切眼神，打开文件袋把里面的资料抽出来一截，一张一张地翻开察看，状似随意地说：“刚开始。”

沈清心里清楚，庞平的反常当然不会是撞了脑子，那只能是撞了邪。

庞平失去了身体的掌控权。如果不干预，大概率会被永久霸占，前提是庞平这副躯壳与此时他身体里的妖灵足够适配，不会在它完全寄居后承受不了妖化带来的影响而死亡。

沈清不动声色地把手机搁在两人中间，背面的山鬼花钱朝上，正对庞平凑过来的脸。

他手机上的山鬼花钱是一只与千年前最后一次【创世】同时期的顶级灵器，寻常状态下主防御，抵挡妖物近身，弱一点的妖物近距离释放妖气，比如头先在江乔车上那只伥膏，能自发激活后将其击杀。

这只妖灵既然能控制人身，一定不是个一般的货色，瞬间击杀不大可能，沈清暗地将它的防御展开，只要察觉到面前这只妖灵有一丝杀意，起码能给他争取到安置好江乔的时间。

庞平毫无防备地又坐近了一些，急切地追问：“那要多久能拼好？”

沈清抬起头，目光轻轻地扫了他一眼，然后停在了被他的腿压住的手机上。

庞平跟着他的目光下移，然后立即挪开，抓起手机还给沈清：“对不住，没注意。”

他的大拇指按住了山鬼花钱的边缘，眼睛却直直地看着沈清，好像完全没把那枚铜币放在眼里。

沈清的视线在庞平的手指上停了几秒，才接过手机：“没事。”

以庞平现在的表现，这只妖灵不像是第一次在人类身上降灵，言语表达甚至比赵一柏还要熟练自然。只是在发音上稍微有些不正，像带了哪里的方言音调。

沈清如是想着，庞平身上忽然响起了手机铃声。

庞平的注视被打断，他低头在身上摸出了边震动边响铃的手机，对着亮起来的屏幕沉默了两秒，然后伸出食指稍显犹豫地点了红色的拒接。

手机铃声跟着戛然而止，庞平肉眼可见地松了一小口气。

沈清：“怎么不接电话？”

庞平的表情愣了一下，含糊道：“按错了。”

沈清微挑了下眉：“哦。”

庞平把手机捏在手里，锲而不舍地又问：“那个骨架——”

“情况不乐观，”沈清面上认真且为难，“难度很大，一时半会儿拼不好。”

话音一落，沈清听见什么东西发出挤压似的轻微声响。

他循声看去。

庞平手腕放在膝头，手背上的青筋连着指骨根根绷起，五指深深陷进手机侧面，钛合金外壳的手机在他手里软得像湿度适中的陶泥。

“咔嚓。”

屏碎了。

这个身材魁梧的壮汉，噙着两坑汪汪的眼泪嘴角向下，下巴皱缩成了一颗核桃。他的脸上溢满了悲伤，十分难过地“哦”了一声。

沈清：“……也不是完全没可能。”面前的人貌似情绪有些失控，沈清又加了一句，“只是时间要花费得久一些。”

“真的？”庞平虎躯一震，“要多久？”

“……真的。”沈清觉得这只妖灵脑子好像不太灵光，他扫了一眼低头看手机的江乔，“半年起步。”

“半年？”庞平抿嘴思考起来，看起来好像还能接受。

“嗯。”沈清把资料放回文件袋封好，站起身问，“师兄既然这么感兴趣，要不要进去看看？”

沈清当然不是诚心邀请。

离他们十米远的第二道安全门上，有异事局的顶级术师布下的灵术阵法，就算困不住这只妖灵，也能给异事局的人传个信，说不定刚走的那两位马上又掉头回来了。

有些事情不方便自己做的，当然是推给别人更合适。比如这只来路不明的妖灵，由异事局来处理再好不过了。

毕竟他在那些人的调查档案里只是一个从来没接触过灵术的普通人，况且拖得久了，庞平这副身体也会受损。

沈清表面漫不经心，眼神却有意无意地停留在庞平脸上。

目前为止，它没有暴露出一丝一毫的敌意和攻击性，不过呆会儿触发了异事局的阵法就不一定了。

沈清抽空偏头瞄了一眼老老实实坐在吧台后面玩手机的江乔。他倒是很感兴趣这在妖感值为零的人眼里是什么样的场景。

还没来得及收回视线，沈清突然看见自己镜片范围之外的地方，满布了密密层层的黑雾。

天花板、四周的墙壁上如同悬挂着失重的黑色海洋，无数道黑雾翻涌，掩盖住了其下原本的白色。

如果此时沈清摘下眼镜，他必定如同深陷在绝对的黑暗中。

庞平的身体被重重黑雾包裹，说话声模糊不清，好像隔了几层水膜。

“师弟，你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