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见予脑子轰然一下，梳理不过来，今晚如此漫长，又如此短暂，可黎明升起前，她就云淡风轻地要和他划清界线了。明明刚才，两人还在做世间最亲密的事。

他突然赌气，刀子却是往自己身上插的，“苏小姐就这么寂寞？”

苏冷先是一怔，随即领悟他意思，脸上立马滚上一层薄怒，直接踢了他一脚，却很快重新静下来，两条纤细手臂交叉往胸前一挂，轻飘飘说：

“是，我的男伴就要来了，你不走要留在这里观赏？”

季见予很快领悟她的意思，眸光一闪，沉默了几秒，在此期间，苏冷眉尾扬起一丝畅快的笑意，冷哼一声正要转身，脑子里想的已经是赵奇故意把剧本落在这里的事。

黑影遽然覆下来，滚烫呼吸让苏冷不禁瑟缩，回过神才发现自己退无可退。

季见予两手撑在她腰旁边，把人圈得死死的，分明清晰的五官就在眼前，冷峻如常，只有锁骨下连绵的痕迹昭示着前半夜的荒唐。

他气息深重，就在她耳边，轻声说：“是我服务得不够好？”

“一部电影才拍多久，苏小姐需要的话，我随时奉陪。”

娱乐圈所谓的“剧组夫妻”，季见予不是完全不懂，苏冷拿这个激他，入耳的刹那，他的确感到愤怒。可更伤自尊的话，他说了也不觉得有什么，垂眸看苏冷，她越过他肩头不知道目光落在何处，好像心思早已经飘远了。

这更人无力的恼火。

就想以前他给她讲题，一开始她兴致冲冲，严正以待，不到半分钟，就托个腮在那儿转笔，眼神迷离。他敲她脑门，她还一脸无辜望向他，鼻子一皱，粉唇一撅，不经意就是个撒娇的样子：季见予，等会儿我们去吃烤肉好不好？

过往一幕幕，历久弥新，季见予发现自己从未忘记，这些本来于他而言只是调味剂，但和她的恋爱细节，比那块奖牌还要金灿灿。

两人各怀心思，难得平和相处了片刻，季见予只是很想伸出手摸一摸刚才他亲手替她吹干的黑发。

为她做一切都是享受。事无巨细，久违，并不觉得生疏，反而让他心头激荡过一丝快感，久久无法消退。

失而复得的喜悦。

这个时候，苏冷淡淡偏过了头，好像从未走神。

“我明早还要拍戏。”话是寻常的，可季见予被她了无情绪的目光刺痛，忍了忍，握拳收回了手。

之后，苏冷转身收拾了一下自己的东西，季见予在身后也窸窣一阵，她并非看得到他在干什么，也不愿回头。两人真的像一夜春宵的男女，激情过后的冷淡让人心寒。

终于，苏冷忍不住转身，看到餐桌上残骸已经被他收拾干净，她忍不住皱眉：“不用，我经纪人很敏感，我不想让她发觉什么。”

季见予不为所动，轻轻笑了一声：“我知道，这种活儿，你是不会干的。”

说得苏冷脸上一红，忍不住反驳：“我认为该收拾了，自己会动手，我又没有洁癖，你别把我说得十指不沾阳春水，又懒又脏。”

或许谁都没有意识到，今夜两人共处好多个不经意的时刻，都像普通情侣。

那个总不服气，顶嘴不停的苏冷。

“我没有那个意思。”

“你就是这个意思。怎么，只许你自己有准则，我不能有自己的节奏？”苏冷讥嘲一声，似乎看他一眼就要爆炸。

“我是想，你永远不用操心这些事。”季见予目光温柔，眼底像倾泻进来的月色。

苏冷动作一滞，没作出反应，季见予塞过来一张名片，她不明所以投去一记困惑眼神。

“这是我名片，苏小姐有需要的话，”他随意站在那里，一抹慵懒，笑容被灯光模糊了，像傲娇的少年，“随叫随到。”

*

第二天早上在片场，苏冷和严鑫打招呼，坐下来后察觉对方目光还在自己脸上不转，她莫名心虚，恨不得拿咖啡把眼睛也遮住。

“怎么了？”

严鑫好笑：“我看你，昨晚休息不太好？”

苏冷脑中轰然炸开，不自然抚了抚衣领，意识到现在这边还是严寒气候，她捂得严严实实的，莫名有丝恼怒，但不好表现出来，假装去找镜子，“妆没上好吗？”

“不是，我看你已经灌第二杯咖啡了。”

“我喜欢喝咖啡。”思绪冗杂，苏冷随便扯了个理由。远远看到赵奇，又想起昨夜的同时，还有那本刻意遗落的剧本，苏冷有些不自然，赵奇倒没察觉到什么，早上来房间接她，明明看到了她故意摆回原处的剧本，还是无动于衷。

苏冷也没说什么。

这都不符合两人的作风。

拍摄到下午，苏冷想找个时间和赵奇摊牌，正琢磨如何开口，片场有小女生路过她身边冲她甜甜笑：“孝真姐，谢谢你的冰激凌。”

室内有暖气，忙碌一天吃一口冰凉再舒服不过。

可她们为什么谢自己？苏冷付之一笑，扭头看了一眼，星星正在积极派发冰激凌，各种口味，男生女生都一哄而上。赵奇手里也拿了一个，走过来问她：“你给我们点自己不吃？”

这时有人带着外送员来到苏冷面前，解释：“孝真姐，要本人签收。”随后和外送员介绍，This is Miss Su...

苏冷满脑子都是昨晚有个人，锲而不舍称呼她“苏小姐”，像捉弄。

浑浑噩噩签了单子，突然听到赵奇问：“本子看得怎么样了？”

两人对视几秒，苏冷苦笑：“你故意让我看到的。”

赵奇这会儿直言不讳了，“我想让你接。”

苏冷动作轻柔，可语气强硬，“我不会接的。”

“为什么？”赵奇没有表现出任何不悦，表情夸张把手一摊，似乎真的很可惜。

望着她手上岌岌可危的冰激凌，苏冷下意识想挽救，可想到是谁送的，嘴角轻轻一勾，往回走了。

“我已经三十岁了，让我演高中生，别说观众不同意，我自己这关都过不去。”

赵奇追上去，在她开口前，苏冷放慢脚步，苦笑：“说实话，我挺不能理解你想做这个规划的。”

“这有什么，当年杨希还从女主的小学时代演起，只要你演技过关，这根本不算问题。况且学生时代只是整个故事的一小部分，主旋律是中年以后，妥妥的大女主剧。现在这类题材吃香，多少家虎视眈眈，照理说轮不到你来演的，要不是现在你热度高，挑都没机会。”

“年纪风波刚过，或者根本没过，我在这个风口浪尖去演中学生，会有多少人骂我装成熟装腻了又要去扮嫩。”

赵奇皱了皱眉，直接把融成一滩水的冰激凌扔了，啼笑皆非：“我没听错吧，你害怕被骂？当初是谁信誓旦旦说自己根本不在意外界的声音。我这个人不愿装，实话实话吧，这个圈子没人骂你才是完蛋了。你真以为现在自己牛逼到可以挑剧本而不是剧本挑你了吗？热度一降，谁记得你谁？所以我们需要的是什么，是维持热度，不断制造话题。我猜到你会拒绝，所以才没直接和你说而是直接把剧本放在你房间，机会就像这个剧本本身，已经自己送到你眼前了，你要装瞎无视说我有骨气偏不要天上掉下的馅饼那我也没辙。”

两人气氛僵持不下，星星兴高采烈跑过来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姐，你们？”

赵奇没理会提心吊胆的星星，目光要把苏冷盯穿，“扮傻白甜的中学生是会让你高冷人设碎一地还是怎样？也是，你看起来一直想给让别人觉得你很成熟稳重，年龄造假往老了说我也是开眼了，你还敢提这场风波？那次你屁股我都没替你擦干净呢。说实话你今天的反应让我很失望，苏孝真，你根本不是一个合格的演员，离登天还差远着呢。”

不欢而散。

冰激凌星星都不敢舔了，小心翼翼屏息去观察苏冷。

苏冷强颜欢笑完成补拍，早早回到房间，四周太安静了，总有无数细小的声音蜂拥而至，不经意间又突然爆裂，让耳朵难以承受。

难听的话，她很久没听过了，赵奇的一字一句都像冰雹砸到她身上。说到底，苏冷都说不出来自己为什么排斥去扮演高中生，再经历一遍学生时代，在戏里。

当然不是因为怕饰演一个无理取闹的女高中生会破坏她在大众心中的形象，反差越大的角色，要是演好了，证明自己的空间就越大，苏冷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

可是剧本里，女主角没心没肺，因为赌气无意间接害死了自己父亲，她人生在至关重要的阶段，高三，发生了剧变。

那种绝望和痛苦，苏冷不想再入戏去深刻体会一遍。

赵奇其实骂得没错，她根本不是一个合格的演员，或者说，她自恃功高了。当初，她可以一次次拿出自己成长痛楚的经历去争取出演《归江东》，可现在她想都没想就拒绝再演一遍自己真切经历过的人生。

这种感觉让苏冷很迷茫，她所接触的所有作品，或多或少都有她真实的影子，好像她的人生本身就是一出疯狂潦倒的戏剧，那种在影视世界里才会存在的梦幻般的悲剧，注定要呈现出来给人观赏的。

警示众生。

群聊里不停跳出艾特她表达感激的消息，五彩缤纷的冰激凌，在苏冷眼中瞬间成了被踢倒混杂成一团的颜料，分辨不出原本的颜色。

内心一下，荆棘丛生到荒芜。

她想都没多想就拨通了那个号码，随时喷火，恨透他自以为是多余付出的深情。

苏冷变得很暴戾，觉得如果不是他，自己根本不会被种种情绪缠住。如果不是他和难忘初恋那组照片造成的“出轨风波”，苏冷轻轻的念头，觉得自己或许可以从容平和尝试一部青春电影，放任和他一段张扬甜美的少年岁月肆无忌惮重现。

可他的错误，总提醒着她同样的错误。

青春惨烈，血淋淋的事实。

而他孑然一身出逃，很快纳入了另一片芳草地。

他和卢梦如爱得轰轰烈烈的时候，她也在爱别的男人，可记忆被困在充满腥气的从前。

所以之后她努力让自己错乱度日，可某一天，又被推上风口浪尖，被无数陌生人口诛笔伐。

她清楚自己总是在作茧自缚，一团糟，凭什么他条理总是如此清晰，迈过她这个挫折，千帆过境似的。

一串冰冷的提示音霎时浇灭了一腔鬼火。

苏冷又成了落汤鸡。

季见予电话关机，显得心头挥之不去昨晚他离开前那句“随叫随到”的她尤为可笑。

也许，冰激凌根本不是他送的。

为什么有无数种可能，自己只第一时间想去谴责他？

苏冷蹲在地上，抱住了膝头，恍惚的念头是：他或许已经在回国的飞机上了。

他这么骄傲一个人，昨晚被她讥讽成天只跟在女人屁股跑，肯定受不了。

而季见予最擅长的，又是怎么伪善的、不动声色地撩拨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