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多月了。
祁染从来没有让温离岸从自己视线中消失这么长的时间。
宫人见天子闷闷不乐，新编曲目让优伶排演，可是收效甚微。
祁染对女人不感兴趣，连看都不看。
他唯一的作为，是亲自从新征入伍的禁卫军里选出十六名家世清白的士兵，组建起属于自己的御前侍卫队一一桃花卫。
桃花卫的训练地点在皇宫以西的铁律营。
祁染于是每日都去铁律营，亲力亲为监军。
经历过夏宫的那一遭，他意识到皇帝的身份只有和实打实的权力结合在一起才有用，否则就是一天下一千道圣旨也办不成事。
他想，如果当时自己身边有这十六名桃花卫在，那么温离岸就不可能走得那么容易，同理，只要他身边有足够多的亲信，那么温离岸就不得不听他的意志了。
八月的铁律营烈日炎炎。
楚七带领士兵操练，个个练得汗如雨下。
祁染坐在飞扬的尘土中，手里紧紧攥着锦囊里的那张帛书。
营门打开。
阮六望了望，说道：“陛下，秦太医来了。”
祁染道：“快请。”
秦朔望参拜天子，看着从小娇生惯养的天子竟然能在这样粗糙的环境里一待就是一天，实在有些意外。
“陛下，臣请开一副清凉降火的方子给您服用。”秦朔望道，“天气太热了。”
祁染道：“好。”
阮六端来纸笔。
秦朔望立即开写。
祁染道：“秦太医，在问事之前，朕想和你谈一谈心。”
秦朔望道：“陛下请讲。”
祁染道：“相父曾对你有恩，对吗？”
秦朔望坦然道：“是，温相对臣恩重如山，臣无以为报。”
祁染道：“既然如此，朕没有什么可以争的，但有一点朕觉得还可以商量。”
秦朔望道：“什么？”
祁染道：“朕想和你一起救相父的性命。”
秦朔望顿住。
笔锋按在纸上，墨色渲染开来。
祁染道：“朕手里有解药的方子，你若同意合作，朕把药方告诉你，你教朕如何得到药材。”
秦朔望抬笔，凝神不动。
祁染装作毫不在意，取走降暑药方，对阮六道：“煮好之后分为二十碗，朕与朕的侍卫们同饮。”
桃花卫听到，万分感动，齐声谢恩。
祁染再次看向秦朔望。
秦朔望在一番深思熟虑之后做出决定：“为救温相，臣愿效犬马之劳。”
*
祁染的努力终于得到回报。
数日之后，他得到了一支属于自己的“军队”，也破解了取得药材的难题。
一般珍贵的药材，宫中皆有。
最难得到的当属【北国雪蝎】和【云梦血珀】两样。
秦朔望指出，北国雪蝎只有冬季才能得到，云梦血珀只有夏天才能得到，按节气规律，应该先找前者，再找后者。
“陛下，北国雪蝎并不是祁国境内之物。”秦朔望道，“它产自天山雪原，极其稀有，只有当地人知道如何捕捉。”
祁染让阮六和自己一起翻阅典籍，查到天山雪原在焱国与胡族阿史那部落的交界之处，是战火不断的凶险之地。
阮六道：“陛下，这事情好像应该由礼部去办。”
祁染深以为然，当天就下旨礼部，要求焱国在明年之前进贡几只雪蝎。
但这旨意一传下去就如同石沉大海，再也没回音。
祁染叫来吕存询问原因。
“陛下，朝廷的当务之急是赈济南方三州的灾情。”吕存搞不懂为什么天子前段时间沉迷于看侍卫操练，现在又忽然对雪蝎如此兴趣，于是义正言辞地拒绝道，“什么时候陛下批完奏折，什么时候臣再督促礼部撰写国书。”
无奈之下，祁染只能连夜把桌头堆积的奏折清空，这才换来吕存一点同情。
“陛下想要，得有一个合适的理由才行。”吕存道，“邦交，讲究名正言顺。”
祁染道：“你替朕编一个吧。”
吕存推却：“媚上之事，臣做不来。”
祁染连忙挽留：“吕侍中且慢，其实，其实是相父让朕找你的。”
吕存顿了一下，问道：“温相要雪蝎？”
祁染见吕存上钩，继续扯谎：“对，对对，相父要的。”
吕存道：“臣……不太信。”
祁染道：“那要怎样你才肯信？！”
吕存拱拱手，恕不奉陪。
*
夜里的皇宫金碧辉煌，灯火比满天繁星还要璀璨。
祁染望着层层宫闱，伸出手去，只感到一片茫然。
明明是国君，却什么都做不了。
忽然一道流星划过夜空，祁染顺方向看去，见光线落入天井。
“天井……”祁染想到温离岸哄骗他的话。
——“臣不跑，臣会飞，等陛下睡着了，就从天井飞走。”
祁染灵光乍现，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他要带着桃花卫逃出宫，微服私访，亲自去北境找雪蝎。
“什么？”阮六一听就被吓住了，“认真的吗？”
楚七得知要带队远征，很是兴奋，收拾好行李就等出发。
阮六道：“此去北境路途遥远，咱们人生地不熟，要考虑周密才能行动啊。”
楚七道：“这么啰嗦，那你慢慢考虑，我只管保护陛下。”
祁染对阮六道：“你留在宫中替朕瞒住母后和宗室，至于朝会，能拖一月算一月，拖到年底算大功一件。”
阮六见祁染心意已决，只能应承。
楚七道：“臣去办一个假身份。”
祁染道：“好，顺便告知秦太医，让他躲到山里去。”
楚七点了点头。
*
初秋，温离岸回京，发现朝中事务一切正常，唯独皇宫里少了一个皇帝。
“？！！”
*
当日全城戒严。
侍中吕存、中书范钦、宗人府、少府以及六部要员齐聚相府。
“吕大人。”温离岸一身布衣坐在一群紫袍之中，“请你解释一下这个事情。”
吕存汗颜：“那小太监阮六的字迹和陛下一模一样，下官还以为……”
温离岸道：“陛下不早朝，你们没有疑心吗？”
吕存道：“陛下那个性情，躲在哪儿玩捉迷藏也未可知。”
温离岸道：“你先站到一边去，仔细想想陛下可能会去哪里。”
吕存道：“是。”
温离岸道：“萧太后知道了吗？”
少府长官回答：“太后这段时间在真觉寺诵经祈福，尚且还不知。”
温离岸道：“永平王知道了吗？”
宗人府长官回答：“永平王府刚引入一位美姬，王爷不问窗外事。”
温离岸道：“韩砚还活着吗？”
刑部尚书回答：“活着，下官每日确认三遍，他绝对接触不到外界任何人。”
温离岸道：“好，解除城中戒严，烽火传讯各处关隘换蓝羽调令，暗中监控勿打草惊蛇，太后和宗室如果问起，说陛下在民间微服私访。”
中书范钦、兵部孟原、京兆尹应是。
温离岸道：“这事在座的诸位都有责任，暂且都自贬三等，如果陛下回来之前再出什么差池，那诸位这辈子都不用再做官，陪我回芜州守梅林。”
众人应是。
“吕大人。”温离岸道，“你想好了吗？”
吕存深吸口气，回答道：“陛下前段时间问如何能得到北国雪蝎，想必是翻出宫墙，往天山雪原而去。”
温离岸扶着把手一阵咳喘，咽下血气，笑了笑。
众人纷纷关切：“丞相保重。”
“丞相，下官还有一事不明。”范钦道，“小太监阮六怎么处理？他现在既不肯开口，也不认罪。”
温离岸道：“他是陛下的人，不要动，软禁。”
吕存道：“还有太医秦朔望也不见踪影。”
温离岸道：“我知道了。”
锦羽往外挥。
吕存意会，替温离岸送走诸位要员，关紧正堂大门。
*
香炉飘出缕缕青烟。
温离岸再次服用参汤，对药量还没把握，一把火与体内寒气对冲，导致肺脏有所损伤，咳血不止。
吕存转过身，毫不在意道：“人都走了，别装病秧子了。”
温离岸微笑：“吕大人，你觉得有没有一种可能，我是真的病了。”
吕存道：“不扯闲话，韩疏影同意条件没有？”
温离岸摇了摇头。
吕存道：“这头倔驴。”
“他执意如此，我们也不必再留情面。”温离岸道，“陌亭书局的一百零八处据点早晚要查封，但不是现在，韩砚既受韩疏影指使来京城做局，恐怕不会只有这一步，我想摸清全局再收网。”
“好。”吕存道，“我们的人随时在暗中监控，号令一下立刻行动。”
温离岸道：“扶光。”
吕存道：“干什么。”
温离岸把羽扇轻轻搭放在吕存的臂膀上：“原本这是私人恩怨，现在却不得不让你们搅进来，我心里难受。”
吕存被打岔，反讽回去：“我早说过，最简单的办法就是给陛下安排一门婚事。他有了温柔乡，还会想去极北苦寒之地吗？他有了心爱的女人，还会稀罕雪蝎吗？也不知韩砚跟他说了什么，害得他鬼迷心窍的。”
温离岸手心微紧。
他还没敢告诉吕存，皇帝此去不为别人，正是为自己治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