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栖淮很快松了手。
于清后背痛喉咙也痛,弯着腰,呼哧呼哧喘成风箱。
头顶传来质问:“你刚才做了什么?”
她艰难地吞了下口水:“走路。”
对方冷冰冰道:“别撒谎。”
耳边传来掰动指骨的咔哒声。
于清真是被刚才掐脖子给弄怕了,匆忙挺起腰,又扯得一阵疼:“遇到了昆虫!”她龇牙咧嘴,但语速不减,唯恐对方不信,“带翅膀的,我被吹倒了!”
闻言,郑栖淮眼眸上下扫动,最后落在于清脚边的零碎上,评估片刻,他轻点了下头:“那你走吧。”
“……啊?”
“你从安全模式进来,可以直接出去。”郑栖淮道。
于清点头:“对,我们一起。”却见对方面无表情,动也不动。
她愣住,想起现实里郑栖淮对报警毫无反应:“你没接收到提示吗?”
郑栖淮不语。
“报警提示,系统不是会提醒你——”于清正说着,对上郑栖淮高深莫测的眼神,倏然反应过来,“你故意不去管?为什么?”
郑栖淮皱了下眉,转身:“于清小姐,你该走了。”
“那你呢?”
他脚下不停,却瞥来警告一眼:“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不同于患者的治愈诉求,修复师只有在疗休时才会直面自己的意识世界,它们往往代表着修复师藏在内心深处、不想为外人所知的过去。
“放心,我会在报告里保密的。”于清保证。
督导守则有写,哪怕她们不得不进入修复师的意识世界,也不能在后续报告中提及具体,否则就是窥探修复师的个人隐私,会遭到相应法律严惩。
郑栖淮闻言,脸色却更难看。
一旦督导进入意识世界,无论解决时间长短,总要提交报告——这原本是为保证双方行为合理化的条款,眼下竟成了个棘手的难题。
啧。
“就这么想窥探郑家的人?”他忽地转身,微微俯下时,灰色的瞳孔里翻涌出清晰的冷意,“难道,你有别的目的?”
于清一愣,随即激烈反驳:“当然不是!”
她可是有职业操守的专业人士!
“那就走。”郑栖淮直起身子,双眼压着情绪,“别再让我看到你。”
新世界早已没了阶级跃迁的渠道,而如郑家这种居于绝对上位圈的名门,一切言行都有蔑视群雄的资本。
于清确实有些打退堂鼓,也明白郑栖淮言尽于此已是极大耐心,但……
“你确定没遇上任何问题?”出于对纸条的尊重,她还是多嘴问了句。
对方回答得很迅速:“没有。”
行吧,是你说的!于清做好决定,柔顺地表示:“那我马上出去,抱歉了。”
郑栖淮却不走,盯着她,仿佛怕她赖在这里。
于清不太高兴,却也没法杠,只得当没看见似的去呼叫登出。
脑内很安静,平常反应灵敏的机械音跟死了一样。
她奇怪,捋了遍流程,重新呼叫,依然没有得到任何响应。
“怎么?”郑栖淮在边上冷道,“有其他问题?”
于清喃喃:“好像……是的。”
可是,智脑系统出现过类似问题吗?历数寥寥无几的疗休报警事件,她从未见过系统拒绝响应的先例。
郑栖淮也拧了下眉:“你到底要做什么?”
于清迷茫地看向他:“没有响应,我没法登出。”见对方眯起眼,慌乱后知后觉地浮现,她大叫,“这种没法证明!”
郑栖淮倒意外很好说话:“嗯,知道。”顿了下,又平静道,“前面楼梯上去是个观景台,去跳吧。”
……啊?于清瞪大眼睛。
“你们入行不培训的吗?”郑栖淮不耐烦,“坠落会让人迅速醒来,你没法登出,这是最快的办法。”
不,一点都不想跳,太痛太残忍了,谢谢。
但于清当然不可能这样拒绝,她想想换了个说法:“或者我在这儿帮你?反正搭把手的事……哦,你的规则是什么?”
最后那句脱口的瞬间,于清就想咬掉自己的舌头,再看郑栖淮,果然本就不好的脸色完全垮下,眼神凝成冰碴子,仿佛下一秒就要将她扎个对穿!
于清欲哭无泪,从未像此刻这样懊恼过自己的学渣属性。
专业课早教过,意识修复师应时刻确保自己的规则不被泄露,一旦被外人知晓的条款超过二分之一,就该进行重塑。
重塑是个很费神的过程,不仅需要向相应部门申请协助,同时也会被记录在册,在某些情况下还会被视为危险分子。
郑栖淮是不是已经觉得她是造成警报的罪魁祸首?
倒是坐实了纸条上的“救他”——就是没说害他遇险的是她啊!
于清很绝望:“我真的……没有其他意思……”
郑栖淮沉默,第一次认真地打量起她。
淡眉细眼,不做表情时是一汪深潭,结果开口尽是傻乎乎的腔调。
一开始,是他先入为主以为她在伪装,但几番询问下,又似乎不见得。
只是依然不能掉以轻心。
郑栖淮下定决心,抬手点了两处:“这里,那里。”
正在心里泪流成河的于清一愣,遥望被一侧建筑遮挡的后面:“啊?”
“这边花复原,那边墙垒好。”他面无表情,“如果不是你,原本要做的没那么多。”
虽然听不出责备语气,但于清还是不想背锅:“墙不是我干的。”
“你知道是谁?”他目光沉沉。
大概率和——于清已经半张开嘴,却想到大眼妹子的反应,决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摇头沉默。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郑栖淮身后攥了下拳,神色逐渐变冷。
“你应该知道,这里谁说了算,别给我耍滑头。”他轻嗤。
于清瞪大眼睛,想辩解自己不是那种人,对方却径直擦过她身边,离开。
身影没入重重夜色,却在脚步越发轻浅时,蓦地飘来句话:“后悔的话,就来上面。”
怎么还要跳?
于清本能拒绝:“不了——”
可郑栖淮已经完全看不见人了。
她叹口气,弯下腰。
“修复”,对修复师自己的疗休而言,一般只放在物理层面的动手上。
比如房间肮脏,就找个清洁工具彻底打扫;房屋倒塌,就寻找可以重新建造的办法。
“下次绝对不要多管闲事了。”于清把散落的花瓣拢在一起,喃喃吐槽,“就像他说的,郑家那么能耐,找我这种初级督导救什么救。”
啊!是啊!她当什么排头兵!
于清郁闷至极,刚抱起来的手一松,三角块们劈里啪啦全落下去。
哦豁,白干。
于清丧气地坐下去,揉了把脸。
“……喂?”怯生生的声音传来。
阴影里探出半个脑袋,她定睛一瞧:“你——”
“嘘!”大眼妹子左右看看,凑近,“需要帮忙吗?”
于清精神振奋:“要要要。”
以为主体不讲规则她就没其他办法了吗?天真!
将植株恢复原样后,两人又绕到建筑后面。
这是于清第一次进入新区域,与刚才路边平行的另一条路,建筑也是同样的花花绿绿,就是中间坍塌了一小块。
大眼妹子哭丧着脸:“不当心撞到。”
“没事。”于清轻松道,“谁知道这里是不是豆腐渣工程。”
要她说的话,连蟑螂都能出现的地方,指不定这座玩具城在现实的位置多么犄角旮旯。
大眼妹子应该被劝慰了,表情好上很多。
越走近,于清越注意到,这条路上唯一的一盏灯,就挂在他们要去的地方。
灯,有什么说法吗?
她按下不表,开始捡方块时,突然道:“还没谢谢你。”
“谢我什么?”大眼妹子也在蹲着扒拉,头也不抬。
她笑笑:“蟑螂,不是你要我赶走的么,我差点没反应过来。”
“不客气。”墙上被撞出个洞,对方半个身子探进去,声音带着点回响。
于清把散落的方块归拢,开始顺着垒起。
“有点好奇,你挺怕它的?”她状若不经意地问,“你们发生过什么吗?”
已知她发现的规则是,巨型蟑螂对待她过分友好,但投射体却在害怕。
难道蟑螂对她这个外来人员欲擒故纵?郑栖淮的规则也太鸡贼了。
于清暗暗吐槽,没注意大眼妹子骤然一声低呼。
然后,有风吹来。
与此同时,观景台上,郑栖淮咬紧牙,将一根细长的杆子拔出来,黑色的血几乎要溅上脚尖,但他闪开,目光同时落下。
一条巨大的、弯折的腿,深深插入眼前地砖,郑栖淮还记得刚才的惊险,就差那么一点,尖锐的足端就会扎进身体。
他会痛,但也会醒。
可他不能现在就醒。
郑栖淮深深吸了口气。
身后,围挡被撞出大片缺口,黢黑而遥远的下方,海浪正在拍击岩石,卷起的巨大风力吹动摇摇欲坠的栏杆,也令失去生机的翅膀发出瑟瑟颤动的声响。
而在翅膀边上,本该树立的路灯只剩灯座,灯头滚落到几步开外,依然坚|挺地亮着光,照亮敞开门的封闭电话亭,也照亮里面瘫软的影子。
郑栖淮看过去。
或许是视线过于明显,又或许对方本就想逃离危险,很快,背影手脚并用地爬起,不太灵便地转过身,与他对视片刻,蹒跚走来。
哐,哐,哐。
双腿直挺挺地抬起砸下,随着距离渐近,对方面孔变得清晰,本该只用黑点诠释的眼睛做出了眼珠与眼白,惊惶之色生动逼真。
那是一个人偶,躯干与四肢由长条形状组成,身高与郑栖淮近似,也同样拥有灰色的瞳孔。
“嗬——嗬——嗬——”对方发出古怪的音节,转动圆脑袋,抬起长胳膊,仿佛要拥抱他。
谁看到都会觉得危险,可郑栖淮竟真的上前。
他伸出手,仿佛对待老友一般,很自然地抚摸上人偶的脸,再到脖子。
突然间,手背青筋凸显。
咔哒一声,头颅脱离躯体,落到地上弹跳几下,停住。
周围是死一样的寂静。
郑栖淮目不斜视,伫立良久,当下一阵海风吹来时,他终于回神,垂下头。
头颅是完整的,五官也工整,没有刻意做出诡谲,除开眼睛。
但看久了,却依然很有些真实感。
眸光十分惨淡,临死前的绝望呼之欲出,而唇居然弯起,在笑。
是高兴解脱,还是嘲讽他苦心维系的东西,终究不堪一击?
郑栖淮慢条斯理地擦着手指,突然间,唇边也缓缓勾起点弧度。
“安全屋而已。”他一脚使劲地踩上去,来回碾压,“你以为我还会怕?”
回应的只有爆裂声声,头颅四分五裂,再也看不出原本样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