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宴的时辰将近，沈芷柔准备前往麟德殿赴宴。

春儿拿出了圣人赏的狐白裘要给她披上，但她摇了摇头，吩咐安青挑件寻常披风。今夜宴会的重点是圣人招待宗亲，不适合后宫嫔妃争奇斗艳讨圣人青眼。

下了暖轿后，她捧着鎏金手炉进入正殿，殿上已经来了不少宗亲女眷，后妃那侧基本已经坐满，负责宴会礼乐的司宾女官见到她来连忙上前引着她入座。

“燕音？你现在掌管尚仪局的司宾司？”沈芷柔记得先前宫中大宴时，伺候的女官还不是她。

燕音行了个礼，笑道：“美人高看奴婢了，局里有两位司宾，奴婢才顶了刚放出宫的那位前司宾，如今司宾司是另一位女官做主，奴婢不过是给她打下手罢了。”

沈芷柔边走边祝贺：“你别谦虚，这是迟早的事，等那位女官到了年纪自请出宫，你就能做主了。”

燕音笑了笑，没有应这句话，很快她们就走到左侧第一列的第八方食案处。

这是场大宴，来者众多。左侧摆了数列食案用以安排圣人的众多嫔妃，右侧的列数比左侧少些，王亲们与其正妃共用一案，嫔妃们自然也是两人共坐一案。

沈芷柔没料到与自己同坐在一起的人是郑美人，她想起当初圣人幽禁她时说了“非时节不得出”，这一晃就到了年底宫宴最多的时候，她是该出来见人了。

她站在食案前打量此人，许是她已经从旁人那听说了这段时间的变故，郑美人抬头望向她的眼神幽深不明，不见以往的骄纵之气。

“纯美人，许久未见了。你为何一直站着不坐？”最先开口的是郑美人。

沈芷柔面色冷淡：“郑美人看上去沉静了许多，妾只是没有料到你我会坐在一起，一时惊讶罢了。”

燕音快速地扫视了一眼二人，觉得她们之间的气氛不似和睦之状，暗自发悔安排错了位置，可先前她并未听说两人有过节啊。

嫔妃之间的座次是按照资历、宠爱来排的，柳美人与郑美人同时进宫，前者最近圣宠不衰，理当在她之前，而纯美人有封号有皇嗣在身，自当比其余那些无宠无子嗣的美人在前。她本以为这样计较下来，应是既照顾到了宫中老人，又体贴了圣眷在身的新宠，可没想到还是出了错。

她小心道：“若是美人不喜这个位置，奴婢再想办法为您换个地方坐，或许有些嫔妃愿意...”

沈芷柔抬手止住了她的话，“不必折腾，这样就很好。”

她与郑美人同坐，该膈应的人是郑美人，经过这么久的静思己过，她只要不蠢，就能意识到当初她所做之事顺利得有些奇怪。

正当燕音搀扶着她准备落座时，旁边第七案的柳美人起身道：“沈妹妹，要不我们换个位置吧？”

她身旁的罗婕妤有些意外地瞥了她一眼，然后期待地看着沈芷柔。郑美人听到她的话，眼中闪过一丝波澜，随即漠然垂首，一副懒得理人的姿态。

沈芷柔心中有些不解，但还是接受了这番好意：“那就谢过柳姐姐了。”

她觉得柳美人的立场十分灵活，先前她谁都不沾边，可后面她不知怎的搭上了韩氏，并在形势变化间选择了表姐。如今她想给自己卖个好，自己没必要扫了她的面子。

待她换到罗婕妤身边时，罗婕妤朝她友好地笑了，“我听映雪说起过你。”

沈芷柔露出和善的笑意：“上次映雪邀我去围炉炙肉，不巧我身子不爽没去成，下次飘雪时我一定赴宴。”

罗婕妤的父亲镇守广袤的西境，而她自幼呆在云京，没有像王婕妤那般体验军中生活，对这种活动并不太感兴趣，她应了声后便与沈芷柔聊起了闺秀间的趣事。

沈芷柔一边应对她，一边注意着殿内来往的内侍，想搜寻到熟悉的身影，不料她注意到另外一个四处打量的熟人，泰王。

依照泰王的地位，他无需这么早来，但他食案上已经摆了两坛开封的酒，可见他说不定在开宴那时就到了麟德殿。

她觉得这有些奇怪，就偷觑着他，想知道他在看什么，难不成死性不改依旧觊觎宫中的佳人？她顺着他的目光一一扫去，只看到了年轻的宗室子弟，并非如花美眷，泰王似乎在观察自己的子侄辈皇亲。

没等她想明白用意，泰王忽然朝她这个方向望了过来，她连忙低头。

耳边传来了一声“齐王殿下到，平阳长公主到”的通传，她心里一松，自己这个位置比较靠后，泰王的视线应当是被齐王殿下的身影吸引过来，而非发现了她暗中的注视。

齐王与平阳长公主进来时，许多宗亲都与他们客气地见礼。他们的位置正好在泰王旁边，齐王落座前与泰王问了声好，平阳长公主则一脸嫌弃地没有理会泰王，齐王侧头对长公主低声说了什么，引来长公主大声拒绝。

“他这幅浪荡子的模样，哪有皇家风度，十四郎你也该少与他往来才对。”她说完就独自坐下，齐王的脸上有些尴尬。

泰王无所谓地笑了笑，示意他也坐下，随后他给自己倒了杯酒，端起金杯对平阳公主道：“平阳，年底快到了，你的夫君魏湛也该进京述职与你团圆了吧？为兄祝你们夫妻和睦，早生贵子。”

平阳长公主听到他的话后，面色沉了下来，她将头瞥向另一边，与那侧的皇亲闲聊了起来，不理会他。

沈芷柔看到这一幕，感慨泰王的品性可见一斑，连他的妹妹都不喜欢他。

而泰王见长公主不悦，哈哈一笑，仰头将美酒一饮而尽，行动间他对上了沈芷柔看戏的目光，眼神陡然锐利了起来。

沈芷柔立马回神，垂首躲避他的注视。

罗婕妤关切地问：“沈妹妹是累了吗？”

沈芷柔点了点头，顺着她的理由往下说：“眼下大家都来得差不多了，也不知道圣人与太后殿下什么时候会到。”

罗婕妤扫视了殿内一眼，“估计很快就会来，妹妹要是觉得疲，就喝点茶醒醒神吧。”

沈芷柔恩了一声，面色如常地与她继续闲聊。

另一边，圣人正在仁寿宫等待太后，全胜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就派刘良与陆文瑄先行一步在麟德殿侯驾。

出了仁寿宫，刘良脸上的恭敬笑意消失不见，他吩咐跟着的内侍离远点，然后神情阴狠地盯着陆文瑄：“你什么时候投靠了全胜？是不是在你主动找我认干爹的那次？”

陆文瑄平静地看着前路，脚步不停道：“奴婢不知刘爷在说什么。”

刘良冷笑一声：“陆内常侍可真谦卑，咱们是同级别的人，何须在我面前称奴婢，难不成你也想听我喊你一句‘陆爷’？做梦！算计了我还不敢认，你真是个孬种。”

陆文瑄淡然道：“这些年刘爷想必暗害了不少人，旁人质询时，刘爷都会如实相告吗？那承恩佩服刘爷这般大丈夫行径。”

刘良听到“大丈夫”这词，目光变得无比森冷，“你以为有全胜帮你就能坐稳这个位置？听说你刚上任就急着讨好宫妃，哼，来日方长，咱们慢慢磨。”

陆文瑄偏头，沉静回道：“刘爷的第一个问题问错了，所以承恩方才无从答起。不过后面那个...承恩确实利用了刘爷,可自己也差点没了性命，若那时是刘爷在场，承恩不知道现在内侍省会是什么格局。”

刘良嘲讽道：“你这是想告诉我，你为我挡灾了？我还得谢你？呸，宫里谁不知道你的出身，虽然不知那个刺客是怎么回事，但我看你分明就是在利用我报复韩家。”

陆文瑄眼中闪过一丝暗色，“韩家是因刺杀圣人而败落，与承恩何干？当日承恩固然起了私心想要救驾之功，却也因真刺杀险些丧命，这场戏最后弄假成真，承恩觉得自己的职位来得当之无愧。”

“至于全总管那边，无非是因为他想让内侍省恢复成以往井然有序的模样，刘爷这段日子肩挑两份重担难道不累吗？若在刘爷眼里，全总管按照宫规交代差事之举是在偏帮承恩，那承恩也无话可说。”

刘良听了他这一番辩白，面上闪过一丝犹疑之色，承恩的话听起来没有什么破绽，可他心里却总觉得不对劲。

他思索了一会儿，语气阴冷道：“不管你说的多好听，最后得了诸多好处的人是你！我姑且当你是运气好，可将来我要是发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定要你付出惨痛的代价。”

陆文瑄心中毫无波澜，他本就没打算与刘良和平共处，“谢刘爷明察，咱们现在该走快点了。”

等他们到了麟德殿，便交代众人准备接驾。

没过多久，圣人与太后就一齐到了，刘良跪在殿外，偷瞟着能进殿伺候的全胜，眼中隐有不甘，起身时脸色仍不好。

陆文瑄提醒道：“刘爷，里面办的可是喜事。”

刘良阴沉地瞪了他一眼，拂袖走到殿门右侧，嘴角一点一点的上扬，最后挂出了一副笑脸。做奴婢就是要时刻笑迎主子，以免碍到了贵人的眼。

陆文瑄一直都是淡笑的模样，恭敬地守在左侧，只是耳朵一直听着里面的动静。

宴会已经开始，歌舞声嘈杂掩盖了人声，想必里面正和气一片。不过酒过三巡后，突然有道沧桑的声音响起，竟让圣人挥退了舞姬乐师，这是怎么回事？

赵晗坐在正席上也觉得疑惑，不明白事情怎么发展成这样。

刚才他尝到一道酸味很足的菜品，便让宫人送去柔儿那桌，想着她应该会喜欢。柔儿起身谢恩后，泰王向他敬酒，说是羡慕他身边有位可心人，祝他膝下顺利再添位皇子。

他自然也要关怀兄弟们的家眷，想到泰王和楚王这两位身份最尊贵的亲王家里都多灾多病，不免要慰问一句，还打算顺势让他们把亲眷都接来云京看病，太医院定然会把泰王妃与楚王嗣子治好。

可没想到他询问泰王妃的病况会引来楚王对泰王的讥讽。

楚王不客气地出声，指责泰王是故意不将体弱多病的王妃接到身边，怕她妨碍他寻花问柳，还说王妃的病很可能就是他气出来的；而泰王则回击道，楚王有那么多儿子，嗣子打个猎就伤到了未免太没用，还是早日换一个为好。

他们两人就开始互相揭短，有些秘闻他都没听过，这些事哪里能放在宴会上说？他连忙摒退了闲杂人等，宗正也站出来平息他们的争端。

作为赵氏皇族的族老，宗正寺卿的话无疑很有分量，泰王和楚王终于闭嘴不言。

赵晗轻咳了一声，定论道：“来人，去给泰王和楚王备醒酒汤，他们这是喝醉了才在殿上胡言乱语。”

眼看这一茬就要被揭过去，宗正却开始叹气。

赵晗眉头一跳，问道：“宗正可是想到了什么伤心事？”

宗正摇头，面上浮现一丝痛惜；“老臣看着兄弟相争的场面，心里有些难受，有些话老臣实在是忍不住要说出来，还望圣人包涵。”

他转头望向泰王，“泰王，自你回京以来，京内关于你的流言蜚语不断，皇族的颜面大为受损，你也该好好地修生养性了。”

泰王眼中迅速闪过一丝诧异，然后又恢复成醉眼朦胧之态，“宗正，这些年来我行事向来如此，你又不是才知道，今日为何这般严肃？”

宗正转头看了眼太后与圣人，一副想说又不敢说的模样，叹息道：“先前你远在封地，老臣只是听闻你行事荒唐，可如今你在云京，我亲耳听到百姓的议论，心中着实震惊啊。”

此话一出，嫔妃那边略有些交头接耳的动静，大家都久居深宫，难免会对宫外的事情好奇。可皇亲这侧的反应就大为不同，他们都住在宫外，对于百姓非议自然是有耳闻，只是不敢传到宫里，没想到今夜宗正会突然对泰王发难。

赵晗虽然不知道宗正打算说什么，但他对泰王的性情很是了解，大概能猜出内容，不想让宗正下了泰王的脸面。

可太后威严地瞥了他一眼，然后对宗正道：“宗正，你有什么话就大胆对本宫与圣人说，泰王他到底做了什么有损皇家颜面之事。”

宗正见状出列，细数泰王犬马声色的纨绔举止，从现在一直往前说到过去。泰王嘴角的笑意随着他详细的禀报而消失，他的目光也越来越清明，甚至带了点杀气。

当宗正说到泰王醉酒调戏楚王妃时，殿内的议论声骤起。

太后扫了眼泰王，眼中尽是轻蔑。赵晗都忍不住皱了皱眉，震惊地看向泰王，怪不得楚王刚才会针对他。泰王面对殿内众人的打量，表现一副浑然未觉的模样，只笑着盯着宗正的身影。

而当事人楚王妃以手帕掩面，楚王则愤怒地出列，打断了宗正的话：“先前儿臣顾忌内子颜面，没将此事报与太后，如今既然宗正说了出来，那儿臣恳请太后做主。”

太后颔首，“本宫定会为楚王出气，不知圣人以为该如何惩处泰王？”

赵晗面色犹豫，“今夜本是欢聚的时候，惩处之事明日再言吧。”

沈芷柔远看着圣人，心道他与泰王可真是兄弟情深。泰王在女色上犯错已不是第一回了，上次他已经轻轻放过，可这次不管他怎么偏袒，楚王肯定不会放过泰王。

宗正欠身道：“圣人，老臣还没说完。”

泰王的虎口紧卡在酒杯上，将它捏到变形，他猛然起身出列，跪在殿上：“臣已经意识到自己言行不当，以后定当谨遵宗正教诲。”

赵晗叹了口气：“朕先前已经说过你很多次，你要早听进去了，就不会做出有损楚王名誉之事。罢了，明日朕会对这件事做出决断，宗正，楚王，泰王，你们回位吧。”

宗正长叹了一声：“圣人仁慈，可惜刚才老臣所言并非是百姓最津津乐道之事，真正影响皇室清誉的事其实有……”

泰王站起来，直视宗正的眼睛：“宗正，你的好意我已经知道了，我扶你回座。”

他魁梧的身材本就会给人压迫感，站在年迈体弱的宗正身旁时，两人气势强弱对比十分明显，加上他的语气冷淡，给旁观者一种恃强凌弱之感。

可实际上宗正已历经三朝，什么场面都看过，他眼中没有丝毫惧色，“泰王殿下，难道传言是真？”

泰王不再掩饰眼中的寒意，一字一顿地说：“宗正慎言。”

突然平阳长公主拍案而起，“泰王，你这是在威胁宗正吗？你以为宗亲们在宫外没听过你的事？我说当时为何要王亲们请旨进宫，原来真是被你拖累了，那俩女人死不足惜。”

泰王与平阳公主的反应已能证实宗亲与嫔妃们的猜测，殿上哗然一片，赵晗脸色铁青。

太后讶然，连忙维护圣人的名声，她呵斥道：“平阳闭嘴，不知你从哪里听来一些疯话，竟敢在大家面前胡说。那旨意是本宫授意圣人下达的，与旁人无关，你怎能诋毁圣人？”

“哈哈哈哈哈哈……”韩充媛突然大笑，圣人从进殿到现在都没有看过自己一眼，明明自己坐在他下首第二案。以往交好的姐妹也冷漠地与她撇清关系，还不如曾经争锋相对过的钱婕妤有心，她活下去到底有什么意思。

她的笑吸引了殿内所有人的目光，赵晗沉声问：“韩充媛，你疯了吗？”

“圣人，你终于看我了。”韩充媛站了起来，“我没疯，我只是觉得刚才的戏真好笑。宗正，若要算有损皇家清誉之人，那你最该责问的人是圣人！”

“因为泰王染指的后妃已经被太后处死，可圣人身边还留着一位混淆皇室血脉的女人！”

此言一出，与韩充媛同案而坐的穆充容低声道了句：“你真的疯了，你不要命了吗？”

她下案的王婕妤身子一动，作势要上前控制住韩充媛，但被钱婕妤拦住了，“王婕妤，这里轮不到你做主。”

其他高位妃一听就明白韩充媛指的人是谁，而低位妃和宗亲们联想到方才圣人赐菜的举动，也不难猜到沈芷柔身上。

沈芷柔本端着茶，悠然地赏着泰王的好戏，可没想到眨眼睛，戏唱到自己身上了。她的手一抖，茶杯砸在了案上，温热的茶水湿了她的衣裳。

这声响让赵晗回神，他怒道：“来人，把韩氏这疯女人拖下去！”

殿外的陆文瑄早就紧锁着眉头待命，听到圣人终于下令，他吩咐候着的内侍：“快！捂住韩充媛的嘴再拖出来。”

刘良刚反应过来里面发生了什么，见承恩准备抢着进去执行圣命，很是不满地拦了下他，想告诉他这种事一向都是他的职责。

可是陆文瑄猛地甩开了他，带着人迅速进殿，刘良望着承恩的背影，一脸愕然。

韩充媛见到有内侍进来，加快了语速道：“郑美人当初亲自抓到沈氏与侍卫在御花园密会，还从她宫里搜出了绣着王字的男子丝帕，可圣人被那贱人迷惑，竟然说东西是他的……”

陆文瑄心急如焚地快步上殿，亲自用手帕堵住了她的嘴，其他内侍则用力制住了挣扎的韩氏，成功将她拖了下去，可惜她该说的话已经说完了。

太后第一次听说这件事，心中大惊，她目光如冰地扫了眼沈芷柔，冷声问：“谁是郑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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