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虑到婕妤至皇后之位还隔着九嫔、四妃，钱婕妤平复了自己骤然波动的情绪。
她眼中露出钦佩之色：“皇后殿下德行出众，后宫姐妹们无一不敬仰，如今殿下病重，姐妹们都争着要给殿下侍疾。宫闱能有这般祥和，可见殿下这些年来治理后宫有方。”
皇帝面上闪过一丝迷茫，他呢喃道：“祥和吗？”
他将皇后病重的实情告诉了钱婕妤，引来她一声惊呼。
“妾本以为是皇后殿下小产后没有养好身子，以至于反复缠绵病榻，莫非韩氏协理六宫时就起取而代之的心思？”
皇帝闻言回忆起刚刚过去的明德十三年间所发生的种种事情，目光逐渐深邃，前朝与后宫的风波一直都存在，只是从前的浪花都隐在了暗处。
皇后小产是他心里的一个痛，那不是她第一次如此。
犹记得大婚那年凝秋的身体还算康健，没想到她嫁给他不过十四年多，就走到油尽灯枯这步。
他感慨道：“妙意，朕记得你是明德五年入的宫。下月晖儿的生辰一过，他也六岁了。”
钱婕妤笑着应声：“圣人说得没错，妾已入宫九年了。”
“你是十皇子的生母，资历又深，如今只是婕妤的位分，不免有些低了。”赵晗想了想，“朕打算在元正盛宴上晋封你为昭媛。”
钱婕妤有些惊喜，连忙从椅上起身，行礼谢恩。
随后她觉得这份恩宠来得有些突然，同她一般许久未动过位份的嫔妃不少，不知圣人是不是还有其他心思。
“圣人，其实宫中有资历的姐妹不只妾一人，比如皇长女的生母许修仪也久处嫔位...”
皇帝本就有意调整宫中老人的位分，指望着她们在皇后崩逝后协管六宫，刚才他只是提前知会钱婕妤一声罢了。
见她主动提起旁人，他并不打算瞒着她，“朕还要晋周昭仪为淑妃，穆充容为德妃，许修仪改封为昭仪。”
钱婕妤虽能理解圣人这样安排是为了平衡不同出身的后妃，但她仍为穆充容又一次走到她前面而感到不虞。
一个比她晚入宫、只生了一个女儿的人，怎配越过许修仪和她成为四妃之一？
当然，这种想法只在她脑中一闪而过，她从不会为改变不了的事分神。与其抱怨，还不如趁机举荐一些人填补空出来的位置。
她再度试探：“这可真是个大喜事，圣人何不广封六宫，让其他低位的姐妹也沾沾喜气？像苏婕妤、柳美人这般入宫多年，一直尽心服侍圣人的宫妃，也该进一进位份了。”
“低位...”赵晗被他一提醒，想起了柔儿，“妙意说得对，是该恩泽后宫了。你晋位后空了一个婕妤之位，朕看就让纯美人补上吧。”
钱婕妤默了一瞬，轻轻笑道：“圣人可真宠爱沈妹妹，只是她入宫还未满一年就已经晋过一次位份了。圣人若让她一年连晋两级，恐怕会招来许多暗地里的议论。”
赵晗皱了皱眉，“柔儿怀有身孕，朕理当奖赏她，谁要是同她一样也怀有龙嗣，朕也会如此。若是太医估计得没错，孩子出世时只怕还在皇后的丧期，那时候宫里不便办喜事。”
钱婕妤听到他的话，嘴角微微下扬，当初她怀着辉儿时，圣人可没有这样做。
她极力忍下心头的不快，点头道：“圣人说得是，的确不能委屈了沈妹妹。只是低位嫔妃中唯有沈妹妹一人晋位，实在有些扎眼，九位婕妤之中，只有妾一人晋升也很是不妥。”
难保不会有好事者挖苦她，说圣人是为了给纯美人腾位子才将她封为嫔。
赵晗沉吟道：“那就把袁婕妤和柳美人的份位提一提。”
钱婕妤微微咬唇：“圣人英明。”
袁婕妤久无圣宠，家世不显，圣人把她与自己一同封为九嫔，真是一种令她难堪的奖赏。
赵晗随后陪着十皇子赵晖下了一盘棋后就走了，并未留宿。
钱婕妤神情有些落寞地望着远去的龙辇，身旁的巧儿低声道：“宫门口风大寒气重，奴婢还是扶着婕妤回屋吧。”
“连你都明白雪夜里不方便出门，圣人为何还要离开？”她叹息道。
宫人无言地跟着她回房，巧儿想哄她开怀，便把廊庑下挂着的金翅鸟笼拿进了内殿，这是主子亲自调教好的爱宠。
钱婕妤正在凝神思索，忽被“扑哧扑哧”的声音吸引了注意力，她露出了极淡的笑容，隔着鸟笼逗弄它。
“你这个不知趣的蠢东西，先前给你准备了一个大金笼子，打算衣食无忧地养你一辈子，可你偏偏逃了出去，那我只好用狭小的鸟笼来磨你的性子。”
巧儿见她脸上有了笑意，语气松快道：“还是主子您调教有方，让它吹着寒风饿一顿饱一顿的，它反倒比先前乖了许多。”
钱婕妤轻嗤一声，“人也是如此。沈府最近有什么动静？”
巧儿摒退了宫人，俯身在她耳边低语。
钱婕妤眯了眯眼，道：“让他们加快动作，我没有耐心了。”
巧儿应声称诺，准备退出去传话，却又被她叫住。
“再把今晚圣人的话转告许修仪和苏婕妤。另外传信阿耶，让他好歹为国库的事操点心，何必非要把圣人逼到开私库的地步？圣人若疲于朝政，就没了进后宫的心思。”
赵晗一回到飞霜殿就召刘良觐见，他与太后商议好了，这件事要在暗中解决，绝不能传出新一桩皇室丑闻。
今日虽不是陆文瑄当值，但他还是守在了殿外。
听到这项命令便知道圣意已决，他顺手接过奉茶内侍的差事进殿。
赵晗刚开始批阅积压的奏折，见到他进来，随口道：“这种小事怎么轮到你来做？你该在琳琅库才对。”
陆文瑄躬身道：“圣人身边没有小事，这只是奴婢的分内之事。琳琅库那边有万库使在，奴婢每日对完他交上来的账即可，旁的时间奴婢自然要侍奉在圣人左右。”
赵晗颔首，“那你便伺候笔墨吧。”
没过多久，刘良步履匆匆地进殿请安，皇帝挥退了闲杂宫人，陆文瑄立在他身后不动。
赵晗的神情中带着些痛惜与厌恶，“刘良，今夜就去赐死韩氏。”
刘良垂首称诺，心中紧绷着的那根弦终于放松了下来，韩庶人一死，栽赃在她身上的事总算是了结掉了。
陆文瑄故作迷茫地开口，“圣人，不知为何要处死韩庶人？”
虽说皇后殿下的事已有定论，但这尚且是个秘密，他不该知情。
赵晗看了他一眼，“刘良，将实情告诉他吧。”
刘良本打算立即赶往冷宫执行圣人的命令，但听他突然开口，心中蓦然涌上了一种不顺的感觉。
他微蹙着眉将来龙去脉重述了一遍，然后警惕地盯着承恩，但陆文瑄只是一脸惊讶地说了句“原来如此”就再无动作。
刘良在圣人催促的目光中，狐疑地离开飞霜殿。
赵晗继续埋头批阅奏折，他注意到陆三磨墨时竟然走神了，不免有些意外地问：“陆三，你累了？”
陆文瑄摇头：“回圣人，奴婢不累，奴婢只是觉得刚才听到的事有些骇人，不由得忧心起了圣人的安危。”
赵晗有些好奇，“朕的安危？”
陆文瑄欠身道：“据奴婢所知，韩庶人与那位畏罪自尽的司药同是明德三年入宫，那位司药服侍她一年后便被她以手脚不干净逐去了掖庭。那时韩庶人不过是正四品的美人，竟能想到在尚药局安插人手，这份远虑让奴婢心惊。”
赵晗神色冷峻，“你是想为韩氏辩解？”
陆文瑄垂首，解释道：“奴婢只是觉得事有蹊跷，并非要为韩庶人脱罪。奴婢是内侍省的人，本不该过问殿中省的事，但奴婢实在不解当初殿中省为何要挑选一个有罪的奴婢进入尚药局当差，所以下午去问了殿中省的崔少监。”
赵晗扶额：“你问出了什么？”
“此人在掖庭呆了四年才进入了尚药局，崔少监说他当时并不知道此人是罪奴，她的身份记录上没有这段往事，但司正手里的功过簿上写的分明。奴婢不知当时哪边出了问题，方才本想听刘内常侍解惑，可他似乎没有注意到这点。”
赵晗的面色沉了下来，他冷声问：“你刚才为何不当面问他？”
陆文瑄跪下，语气沉静道：“因为圣人已经决定要赐死韩庶人，奴婢绝不会质疑您的任何命令。”
赵晗沉默了一下，问：“那你为何要说这些话？”
“其实奴婢并不关心谁是谋害皇后殿下的真凶，奴婢只是想尽力找出有意蒙蔽圣人耳目的人。奴婢担心今日是皇后殿下被人暗算，明日或许就有人把主意打在了您身上。”
赵晗不置可否，“你以为朕是昏君，看不出这些证据查得太轻而易举？”
陆文瑄叩首：“奴婢有罪，还请圣人恕罪。”
赵晗静静地坐在御座上，用审视的目光盯着他俯下的身体，良久才道：“陆三，你想取代刘良？”
他顿了下，“你确实比他聪明，比他谨慎。”
陆文瑄对于圣人看出他的目的并不感到意外，多亏了刘良急于解决韩庶人，草率行事，出了差错。他方才点出刘良这个纰漏的过程便是自荐，而圣人含糊不清的表态说明他这一步棋没有走错。
但他口头上不能承认，圣人需要的是一个比刘良更聪明的忠仆，展露自己的野心并不是一件好事。
“奴婢不敢，刚才奴婢真是害怕您被人蒙蔽才多此一举。奴婢觉得刘内常侍是急于找出谋害皇后殿下的真凶，才会忽视殿中省与宫正这两处的情况。奴婢资历浅薄，实在不配与他相提并论。”
赵晗神色不变，接话道：“他执掌宫内所有宫人的惩戒审讯之事，有些地方顾不上也是正常。这些年他比旁人操劳了不少，朕也该体谅一下他。”
陆文瑄缄默不语，等着圣人说出接下来的安排。
“起来吧。殿中省之所以会把那个罪奴收下，主要还是掖庭那边的记录出了问题，当然宫正也没尽到提醒之责。朕会传口谕，以后你有权插手宫正与掖庭局令执掌之事。”
陆文瑄起身谢恩，“奴婢定会尽忠职守，避免类似的差错发生。”
他面上带着笑，心中却很失望，可惜这次只分走了刘良的权柄。
他真正感兴趣的地方仅是殿中省，他希望自己的职权能触及到尚药局，只有他亲自盯着这个关键的地方才能放心。
得知送到皇后口中的药都能被人如此高明地动手脚，他怎能不担心如意儿以后的安危？
他思及今早为她求的平安符，重新跪下，吞吞吐吐道：“还请圣人恕罪，奴婢有罪。”
赵晗讶然，不知道他做错了什么，“说。”
“先前圣人派奴婢去思水轩，纯美人曾让奴婢交给您一个她亲手绣的香囊，结果奴婢回来忘记这回事。”
说着他就从怀里拿出了一个精致的香囊。
赵晗接过来打量了一下，眼中有丝兴味，又朝陆文瑄冷哼一声，“这种事你怎么能忘？下次纯美人的事你放在第一位去办。”
陆文瑄恭谨道：“奴婢知罪，不知道圣人今日见到纯美人时，她可有抱怨您未佩戴她送的香囊？”
他这是在明知故问，若是她注意到了这点，圣人早该问起此事了。
赵晗微微一楞，忆起了他离开仁寿宫时，柔儿神情低落的那副模样。
他的脸上带了丝愠怒，柔儿她是个心细的人，不可能没发现，“没有，柔儿定是暗自委屈了。”
陆文瑄忙道：“奴婢立刻去跟纯美人解释清楚，还请圣人息怒。”
“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