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火结束之后，人潮又如同流水一般地散了开去，林溯就将萧婉清放了下来，想着她们也该走了，可她刚迈出去一步，却发现萧婉清站在纷熙攘的人群里，没有跟上来。

林溯便停下了脚步，转过身去，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看着她，而萧婉清拽着她衣摆的一角，定定地遥望着那些从她们身边经过的人群。

林溯也顺着她的视线望去，便瞧见了街边一排排朦胧的橘红色灯笼前，一个背着孩子往前走的男人，他背上的孩子已经睡着了，趴在男人的肩膀上，似乎正在做着什么甜美的梦。

男人身边还有一个与其比肩而行的妇人，妇人手里拿着给孩子买的糖葫芦，提着街上五文钱一盏的手工花灯，照着前方空空荡荡的小巷。

念此景，思故人，萧婉清突然就觉得前面的路变得好长好长，走不动了。

林溯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于是那高挑的姑娘弯下身来，背对着她蹲下了。

“小姐，我背你吧？”

萧婉清回过神来，望着面前那人不算纤柔的后背，看着她主动弯下的脊梁，姑娘似是被戳破了年少懵懂的心事那样羞红了脸颊，犹豫着要不要上去。

可她不是小孩子了，若是还要人这样背着走回去，岂不是叫人笑话。

但周围的人也在忙着赶路回家，没人会注意到她。

“小姐，你跑了很远，回去的路还挺长的，你要是走累了，我背你吧？”林溯见萧婉清许久都没有做回应，便再一次转过头去，也算是给了她一个合适的借口。

人群渐渐稀疏，没了最开始的拥挤，萧婉清才悄悄捻住了身侧的裙摆，几番斗争后，便将它提了起来，抬腿轻跳上了面前姑娘宽薄的肩背，搂住了她的脖子。

林溯便也顺势站了起来，抱着萧婉清的大腿轻轻掂量了掂，转头轻声道：“小姐，走喽。”

“嗯。”萧婉清转眼又搂她紧了一些，整张脸几乎都贴在了姑娘微微散发着暖意的侧颈。

林溯寻了道空隙，沿着来时的路，背着萧婉清慢慢走了回去。

有的时候，萧婉清就会想，是不是她想让那个人做什么，她都会答应。

那若是好多好多年以后，她们还维持着这样的关系，她又该怎么才能向那个人表达自己的心意？

“阿溯，若是有一天，我的这份任性生生将你推到了一个难以抉择的地步，到那个时候，你会不会怪我？”

走到一半的时候，林溯突然听见萧婉清这样问她。

林溯就问道：“小姐，为什么这样说？”

萧婉清往她肩头趴了趴，瞧着她的侧脸道：“只是……打个比方。”

林溯继续向前走着，灯火和夜色在她半敛的眼睫上落下一片幽邃的光辉，她不假思索地回答道：“不会。”

萧婉清在她的肩头靠着，静静地看了她一会，片刻后，萧婉清好像惬意地嬉笑了一声，扯开了话题，抬起头来又凑前了一些，问她道：“那你今晚开心吗？”

林溯稍稍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看着那双和街道旁的河面一样闪着粼粼波光的眼眸，点了点头：“开心。”

萧婉清高兴地笑着，举着那只糖葫芦在她胸前低低地晃。

林溯便瞥了一眼那只完好无缺的糖葫芦，问道：“小姐，给你买的糖葫芦，为什么不吃啊？”

萧婉清就回答说：“太晚了，改日再吃。”

“改日就坏了。”

“那你再给我买一根嘛。”

……

后来她们找到了萧时易和萧鼎，男儿在原来她们下马车的地方等着她们。

萧时易见到被林溯背回来睡着了的妹妹，第一个想法就是妹妹刚开始八成是又对着她任性了。

萧时易笑着摇了摇头，走上前去，对着她轻道了一声：“辛苦你了。”

“没事的郎君。”林溯摇了摇头道。

萧时易还是看了妹妹一眼，虽然睡着了，但她手里的那只糖葫芦还是稳稳地举在前面，萧时易就让开了路，对着林溯道：“上车吧。”

林溯又点了头，背着萧婉清上了他身后的马车，一旁早就上车等着的萧鼎也才放下了掀开的车帘。

林溯带着萧婉清上了车后，就将她放了下来，小心地解开了她挂在自己脖子上的手，坐下后又扶着她靠到了自己身上，才向车窗外的萧时易轻轻点了点头。

萧时易转身离开了窗口，上了后面的一辆车，吩咐马夫返程。

车轮转动的时候，萧婉清也跟着在林溯身上蹭了一下，林溯便低下头去看了她一眼，伸手护在了她的肩膀上，思量片刻后，替她解下了披在身上的雪裘。

林溯将那裘衣从她身下抽出来后，就披盖在了她的身上。

之后林溯又望向了萧婉清那只露在外面又捏着糖葫芦的手，悄悄伸手也捻住了那上头一些的竹签，想要将它取出来。

“这是我的……”萧婉清却紧紧捏着那只糖葫芦，往里又缩了缩，她的声音里莫名夹带了一丝委屈，林溯怔怔地停下了动作，又听见她低低地呢喃道：“你送给我的……”

林溯也默默看了那只糖葫芦许久，遂放开了手，将掌心轻轻盖在了姑娘冻地冰冷的手背上，和她一起握上了那只好像装满了人间烟火色的糖葫芦。

回到丞相府后，还是林溯送萧婉清回了她的屋子，到榻上的时候，萧婉清才肯将那只糖葫芦交给她，叫她不要放地太远。

林溯就将那只糖葫芦装在了一只白青瓷的矮颈瓶里，又将那只瓷瓶摆在了里间榻边的柜子上，萧婉清睁眼就能看得到的地方。

后来萧婉清从榻上坐起来，和那即将离开这里的人说：“阿溯，天亮见。”

林溯刚要关门，听见声音后，她抬起头来，隔着那一层被夜色渲染的薄纱，轻轻点了头：“天亮见。”

林溯关上了门，萧婉清就迅速裹着被褥重新躺下了。

她好想快一点天亮，再快一点醒来，就能又见到她了。

天亮以后，接近午时，林溯拿着扫帚在扫萧婉清院子里的那一层薄薄的积雪。

昨日她们回来不久后，就起下了雪，一直到今早辰时方才停了一些，这个时间段基本不会有人来小姐的院子里，林溯便自己先扫了来，若是一会有人经过，滑倒了可就不好了。

林溯边走边扫，扫到了萧婉清的房间门口，便停下来抬头看了一眼。

早上的时候，她也没瞧见小姐出门，这么长时间了，她不会还在睡吧？

可就在林溯这样想的时候，那间房门咯嗒一声从里面被拉开了，那样貌精致的青衣姑娘就在站门口，她抬起头来，耳边的青玉同样摇晃着门外太阳耀眼的光芒，雪地里，她似极了迎春而来的喜鹊。

林溯撑着扫帚站在门口看着她，那段时间里，她也没有从萧婉清的房间门口挪开一点脚步。

萧婉清也看了她一会，便含笑道了声：“早。”

林溯就轻点了头，附和她道：“早，小姐。”

萧婉清深吸了一口气，收回了摁在门边的手，提着裙绕开了门口的那人，从她背后走了出去。

林溯顺着她转头看了半圈，听到萧婉清问：“下雪了？”

林溯收回了向后的视线，提着扫帚转过了身来，才道：“夜里下了一会，现下已经停了。”

萧婉清便鼓了些嘴，看着满院一层洁白的积雪，就连那稍微养好了一点的棵桂花树上也接了一些。

萧婉清手里低低地捻着裙边，似乎又在想着些什么，片刻后，她回头看了林溯一眼，问道：“阿溯，你喜欢雪吗？”

林溯举着扫帚，沉默了一会，便回答道：“以前……不喜欢。”

萧婉清听着，便从边上的栏杆处捻了一小许的雪色晶片过来，只是那些晶片不到一会就在她的指尖融化了。

萧婉清轻轻摸了摸自己微红的指腹，抬头向身边的人望去：“那现在呢？”

“现在……”林溯同样也望着她，却没有回答。

她不太清楚，雪这种东西，太冷了，冷到在那一年，险些要了自己的命，可现在看起来，它又没有一丝的威胁。

“阿溯，你可以伸一只手给我吗？”萧婉清突然又问道。

林溯眨了下眼，便没有犹豫地将手摊开，伸了过去。

她不知道萧婉清是什么时候做的准备，只见她从身后取出了一团捏好的雪块出来，就放在了自己的掌心里。

那团雪很冷，接触到掌心的那一刻，它的冷意便从掌中扩散了开来，蔓延到五指，又从底下渗出冰冷的水渍，流入指缝里，整个手心都被冻地有些僵麻。

可林溯没有抖开它，因为这团雪，是萧婉清放在她手里的。

“现在呢？”萧婉清问她。

林溯大概能明白她的意思。

萧婉清也伸手，摊开五指，轻轻覆在了她掌心里的那一团雪上。

“现在呢？”她继续问道。

那团雪开始更快地融化，冰水从她二人的掌心里滑走，滴落，直到那两片掌心也紧密地贴合在了一起。

还是冷的，却没有方才那样痛了。

那些雪水还在往下滴落着，指缝和指尖都是湿漉漉的，可渐渐地，温度从掌腹间开始回暖，掌心贴合的地方，也渐渐生出了几许鲜活的烫意。

林溯动了动手指，萧婉清便合手握住了她：“你现在喜欢吗？”

林溯敛了眸，看着掌心里，萧婉清的那只手，好像雪融之后春的授意，是她的使者，亦或是她本身，向冰川河流也无私地带来花开无尽的温柔。

“……喜欢。”

是雪，是春？还是你？

可还没等林溯回过神来，萧婉清便笑了一声，转手伸入了她的指隙，与她紧紧相扣：“走吧，到时间用午膳了，扫帚就先放在那里吧，等下午，就该给你算今年新的年龄了。”

萧婉清说完，就抬脚带她走了，林溯慌慌张张地将手里的扫帚暂时先搁在了一旁，跟上去了。

萧婉清不清楚林溯的生日，她是自己冬天的时候在雪地里捡到的，当时她只有十岁，后来每当逢年过年的时候，萧婉清才会给她加上一岁。

而如今貌似已经是第七年了。

可当她看着本子上去年记的“十五”，再在今年画下“十六”的时候，却想着，她只有那么小吗？

萧婉清收了笔，靠在桌边沉思着，林溯刚好端着烧好的茶水走了进来。

萧婉清便抬起头来，问她道：“阿溯，你今年几岁了？”

林溯在她手边将茶盘放下，其实她今年也是第一次看见小姐算时间的本子，而看着上边她每一个细细算数过的日子，和那个大写的“十六”，林溯面不改色地回答道：“小姐，算过今年的话，该是十七了。”

“是吗……”萧婉清听完之后，拿笔尾轻轻点了点下巴。

林溯见状，便倒了杯热茶给她，边解释道：“小姐，第一年过年的时候，你没给我算过年龄，那一年是漏掉的，所以该是十七。”

林溯将茶端过来，可萧婉清并没有立即伸手去接，她只是默默地看着那杯热茶，问道：“那你之前为何从来都不提醒我？”

“嗯……”林溯低敛着眸，没找出合适的话回答她。

萧婉清最后还是不在意了地扭开了脑袋，也顺手接走了她手里的那杯茶，又问道：“那你说说，今年是我们认识的第几个年头了？”

林溯收回了手，交叉安置在身前，回答道：”小姐，一共六年零三个月，今年是第七个年头了。”

“噢……七年了……”萧婉清轻轻呢喃着这些数字，在本子上划去了那个大写的“十六”，改成了“十七”。

后来萧婉清抬起头，见到林溯在望着外面，便问她：“你在看什么？”

林溯回过头，眸中带着雪潭般的清冽，她说：“小姐，下雪了。”

萧婉清微开了唇，往外看去，随后她放下了手中的笔，站起来柔声道：“你想和我一起出去看看吗？”

林溯伸手去扶了她一下，目光与她相接，恍然晕开一片滚烫氤氲的清茶香气。

萧婉清含情脉脉地看着她，林溯就松开了去扶她的时候，抓在她胳膊上的手。

林溯轻轻点了头，萧婉清就牵过了她那只还未来得及放下的手。

“走。”

而这会萧时易拿着今年府里进货的清单和账本从院子旁的走廊里经过，听见院里吵吵嚷嚷的，便抬起头来看了一眼。

只见院里那两个姑娘伏在走廊边的栏杆外，萧婉清就指着放在面前的那团小雪球，转头和林溯嘻嘻哈哈地，兴奋地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林溯边听边点头，就指了一下小雪球的脑袋，萧婉清停下来跟着看了一眼，就拢了边上的一小团雪又放上去了一些，捏捏挤挤的，做了一个兔子的小耳朵出来，做完便就用余光看见了不远处走廊里站着的萧时易。

于是萧婉清又先用手肘轻轻碰了碰身边的林溯，伸出沾满雪渍的手来和萧时易挥了挥。

林溯也抬起眼来，看见了他。

萧时易看着那二人，又看着这样活泼的妹妹，轻笑了一声，便从不远处喊着叮嘱道：“婉清，一会要是雪下大了的话，记得赶紧回去！”

萧婉清挥着手笑了笑道：“知晓啦！”

之后萧时易又将视线放在了她身后的林溯身上，他和那总是沉默寡言姑娘也同样对视了一眼，林溯虽然年纪上比婉清小，可分寸上却比婉清把握地要有度一些，对于她，这些话都是不用多说的。

而就在萧时易想着要不要也叮嘱她一遍的时候，林溯向他伸出手来挥了挥，对他喊道：“郎君，你放心好了！”

萧时易眸中亮过了一片流光，男儿抿起了唇，笑着点头，迈步离开了。

萧时易走开之后，萧婉清回头看了林溯一眼，姑娘眯着些眼，神情颇有些不明的意味。

林溯刚收回手来重新趴在了栏杆上，就见萧婉清这样看着自己，她稍稍皱了下眉，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小姐，昨日的糖葫芦你吃完了吗？”

萧婉清瞧着她这副憨样，收回了眼低笑一声，继续去看栏杆上她用雪捏的小兔子：“早就吃完了。”

林溯惊讶了一下，就追过去问：“你什么时候吃的？”

“今日早上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