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棠率先来到延武大街，这里曾经是上京最为繁华的地段，如今却变成人间炼狱，鬼怪自四面八方而来，垒起巨大的浪潮，涌向仍在负隅顽抗的真龙卫和修真者们，这些人都是大邺的精锐，放在以前，这些人有任何的受伤，都会让朝棠惋惜，但现在，他们正在用尸体铸成的围墙护着一个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这样的伤亡，本也不该产生——

夜游虽然是上京的传统庆典，但如今玄明界处于危机当中，晚上更是危险重重，朝棠本打算延期举行夜游，可姜时七却执意要亲身主持。

姜时七被景绎接回宫后，朝棠找机会前去试探，却发现少女根本是一问三不知，一直在说什么要去参加“试炼秘境”，要给华瑶看看她的勇气。

展示勇气，姜时七确实做到了，作为千衍宗小师妹，她在其中表现亮眼，并和游鸿影结识。

但……这都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姜时七似乎缺失了自试炼秘境之后的所有记忆，但是景绎待她极好，一向凶厉的帝王给了她前所未有的温柔、耐心和宠溺，并同意了她主持夜游的请求。

景绎应允，朝棠自是听令，好在鬼魂在亥时之后才会大量涌现，朝棠只能嘱咐姜时七在亥时之前结束夜游，姜时七满口答应，还说一定要让所有人看到她的勇气。

在景绎和真龙卫的重重保护下，姜时七把鬼怪横行的上京夜游，当成了一次简单的考验。

想到这里，朝棠叹了口气。

最后，姜时七没让她看到勇气，反而平白牺牲了这么多无辜的人。

姜时七……

想到这个女孩，朝棠心中很是复杂。

在徐子木的卦象中，姜时七聪明勇敢，还有一颗赤子之心，是以徐子木说，她一定会选择拯救景绎，甚至做玄明界的救世主。

但是现在的朝棠心中疑窦丛生。

那个少女，真的是卦象中的“姜时七”？

朝棠举起长枪，排开面前海浪般的鬼魂，飞向延武大街最显眼的一座高楼。

延乐楼三千年前就是上京的首要地望，这条大街也因它命名，倾邺朝之力，汇集四域美食、美人、美酒，自建立以来就明灯如昼，歌舞笙吹，日夜不歇。但如今，它的周身都爬满了密密麻麻的鬼魂，金黄的匾额被啃噬出丑陋的缺口。

延乐楼里面的人似乎已经无路可走了，但为了保护姜时七，真龙卫仍然在用命抵抗，朝棠计算着一路上的伤亡，发现这支三千年的精锐部队一夜间损失几乎七成。

朝棠向楼顶飞去，一条血肉模糊的断臂砸下来，她并不回避，任由它砸在额头的伤疤上，嗅到其中沾着难闻唾液的血腥味，朝棠握紧长枪，双目逐渐染火。

“陛……将军！”

朝棠的到来引起惊呼，还没习惯更改称呼的真龙卫一时眼眶发红，立刻冲到她面前，扑通一声跪下。

朝棠将请罪的人扶起，却触到破损盔甲上的鲜血，这位曾经对她忠心耿耿的将士只沉沉叩头，满脸的疲惫之色，也没有成功举起他的武器，但就算是这位疲惫至极的将士，也比不远处那些已经成为尸体，或者全然失去行动能力的情况要好得多，起码，他还有站起来的力气。

朝棠眸色愈沉，越过一地的伤员，终于来到今日的罪魁祸首面前。

少女蹲在地上，双手抱着头，捂住耳朵，全身不停颤抖，口中喃喃自语，“别杀我，别杀我。”

少女生得可爱也可怜，两只大而圆的眼睛也曾是欢快讨喜的，如今却是失了焦距，她盯着地板，就像是要在那里看出个洞来。

“为什么……”朝棠将长枪立在少女细乱的发丝面前，低声开口，“为什么不听话？”

“别杀我，别杀我……”

然而少女沉浸在这场噩梦之中，毫无反应。

朝棠摇了摇头，看着四下的惨状和少女身上几乎纤尘不染的锦衣，心中第一次对星辰命道演算的结果产生了怀疑。

正常人确实难以直面战场的残酷，大多数都会陷入崩溃，更何况是这样年纪尚浅的少女呢？

但问题是，朝棠心中的姜时七不是这样的。

“将军，现在怎么办？我们……还要继续吗？”一个真龙卫面色沉痛，斗胆起身，看着朝棠。

朝棠走到延乐楼的边缘，眸色慢慢冷下去，轻声说：“真龙卫自组建以来，从未有过一次后退。”

透过无尽血雾，她看向皇宫的方向。

发声的真龙卫面色一颤，“可是，可是我们已经……”

已经无法再前进了。

朝棠沉默半晌，在众将士或期待或哀伤的目光中，终于启唇道：“撤退。”

“它们的目标是姜时七，一会儿我会和她换衣服。”不等属下反应，朝棠迅速做好布置，“兵分三路，还能走路的，你们带着姜时七往西北方向去，我已经安排好援兵，剩下的……听我指挥。”

“等等，将军，您难道要留在这里吗？！”

朝棠瞥了发声者一眼，皮笑肉不笑地咧了咧嘴，“放心，这些鬼东西虽然难缠，但总是死物，我已经发现它们的弱点了。”说完，她催促道，“动作快！”

见她镇定的表情，真龙卫中慢慢升起一丝希冀，积极地活动起来，很快，两支分工好的小队已经渐成雏形。

朝棠安抚好手下，来到姜时七面前，皱起眉头。她拍上对方的肩，有意安抚，却被姜时七激动地躲开。

“我和你换，你先走。”朝棠放低声音。

一秒、两秒、三秒。

掩护撤离的队伍已经蓄势待发，姜时七却还是避着她，“别碰我！”

“姜时七！”朝棠心中无名火起，强硬地将她抵在墙上，“你知道你耽搁这一会儿的功夫，有多少人白白为你送命？！”

被她一吼，姜时七睁大眼眸，泪水夺眶而出，逃避似的趴在她的肩膀上，本就煞白的脸愈发失魂落魄。

“不知道，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呜呜呜……”

朝棠制止她的反复念叨，将人扛起往里屋带。

少女力气本就不大，此时更是瘫软一片，朝棠脱下盔甲，却发现它太沉了，姜时七一套上，几乎是寸步难行，朝棠只能背着她出门，把她托付给西北突围的真龙卫。

“你们，跟我来。”朝棠选出最忠心的下属，全身上下霎时爆发出庞大灵力，将正要攀楼顶的鬼怪同时震下。

朝棠戴上面纱，遮住自己的脸，放出迷烟，带着部分真龙卫一跃而下，吸引所有鬼怪的注意。与此同时，突围小队带着姜时七悄无声息地向西北离开。

调虎离山之计起初还颇有成效，潜行的西北小队全力一击，生生从包围中撕开一个口子，被寄予厚望的他们即将逃出生天，朝棠却蓦然发现，已经冲到她面前的鬼魂生生地停下脚步，原地愣了愣，掉头而去。

就像是接收到了统一的信息，向着姜时七冲去。

“这些鬼东西背后有指挥！”朝棠很快得出结论，并指挥着身边的人向西北支援过去，只可惜为时已晚，朝棠眼睁睁地看着突围小队被汹涌的鬼魂压了上去……

说时迟那时快，地表涌起一层黑气，朝棠眨了眨眼，无穷无尽的鬼魂刹那间被黑气吞噬一空，巨浪退潮，只留下空荡荡的海滩，以及一脸冷色的蟒袍青年。

“陛下！”朝棠很快回过神来。

场上还幸存的真龙卫大喜过望，景绎的黑气吞噬一切，无往不克，简直就是这些鬼魂的克星，不费吹灰之力地解开他们的困局，救起即将覆灭的突围小队，来到几乎被盔甲压得窒息的少女身边。

他皱起眉，似是怜惜的手从少女脸上划过，擦干耳畔沾着的血迹。

他身边的真龙卫自知失职，大气也不敢喘一声。

朝棠远远望着这看起来很是和谐的景象，长出一口气。

虽然过程曲折，但总算是保下了姜时七的性命。

“她怎么了？”景绎走到朝棠面前，沉声问道。

他怀中的少女脸上涕泪横流，双眸无神，紧环着景绎的脖子，就像抓住什么救命稻草一般，口中依然喃喃自语，“别杀我……”

朝棠摇头道：“也许是被这些东西吓到了。”

景绎低头望了望，眸中似有思索。

“她年纪尚浅，会感到害怕也是人之常情，不必过分苛责。”朝棠半跪而下，主动说，“是我真龙卫失职，让姜美人落入如此危险的境地！”

景绎静静看着她，既不点头，也不摇头。

“将军没有错！”此时，一身龙纹盔甲的秦少煊激动地走出，指着景绎怀中的少女，“将军已经劝过她了，是她执意要举行夜游，还害死我们这么多兄弟……”秦少煊面沉如水，看着少女的眼神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愤恨。

然而他话音未落，整具身体被气波轰出，朝棠扯着他的前甲，大声斥道：“闭嘴！”

面纱之下，朝棠的一双眼睛炽烈如火，在她的警告之意下，秦少煊慢慢安静下去，却还是不甘心地努嘴，嘴唇发颤，“将、将军……”

“傻子，你还想说什……”

朝棠眯起的眼睛忽然瞪大。

一只青白的长舌从地底钻出，穿透了秦少煊的胸甲。

“将军……”秦少煊直直倒下，死前依然伸着手，眸中仍有执着，“你才是，我，我们，真、真正的……”

朝棠心中一沉，秦少煊最后的话淹没在巨大的震动声中。

地表如雨后春笋般钻出成千上万的怪物，既有龇牙咧嘴的鬼魂，也有形状骇人的异兽，就像是全天下的鬼怪同时苏醒，被同时征召而来，带着踏平大邺的和更加恐怖的力量。

轰隆隆——

伴随着末日般的坍塌声，耸立了三千年之久的延乐楼顷刻裂毁，昔日繁华热闹的延武大街彻底变成一片废墟。

废墟之上，一道莲花日轮绽放出白昼般的璀璨光明，少年僧人赤足踏在其上，双手合十，他的身后，是黯然失色的月亮。

他的口中颂读着梵咒，上京城的诸多角落同时亮起一道道光，与僧人背后的莲轮之光汇到一处。

僧人素净的左手一挥，洒下清澈无色的甘露，淋落到上京城死去的凡人、修真者、真龙卫的不尽尸身之上。

朝棠手臂一沉，震惊地看到已经死去的秦少煊再次睁开眼睛，看着她的眸中只有寂灭和空洞。

“陛下。”秦少煊的声音带着凝涩，失力的手掐上她的脖子，似是亲昵地唤着，“陛下……”

“陛下……”

“陛下……我好怕。”

少女更加害怕地缩在景绎怀里，在他脖颈上勒出痕迹。

景绎面无表情地抬头，和空中的少年僧人对视。

“游虹影，好久不见，你怀里的那个……”明秀看着他，脸上浮起一层温润的笑意，在月亮和莲轮的交相辉映下，他的眸中染了一层淡淡的阴翳，他轻轻开口，声音却传递到每个人耳边，“是姜时七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