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僧人提出问题后，面带微笑看着景绎，似乎在等待他的答复。
景绎低头看了一眼，少女将他脖颈箍得愈发紧，圆眼中溢满恐惧。
见他没有反应，明秀又开口道：“近在咫尺，却认不出真正的她……如果她还活着，一定会对你非常失望吧。”他目光悠远，带着若有若无的深意。
“什么叫‘如果她还活着’？”景绎皱起眉，他对这句话咀嚼了一瞬，他目沉如水，怀中的少女浑身一颤，已经被他审视的眼神吓得浑身颤抖，撒娇般地嘤咛着：“陛下您怎么了，别吓我……”
“姜时七、姜时七……”
景绎低声喊着这个名字，怀中少女这张熟悉的脸，此刻越来越陌生。
他再也无法忽视心里的一个声音——
“姜时七不是这样的。”
姜时七，不是这样的，又是什么样子？
有数把钝刀切割他的思绪，记忆残片如落下的雨点，他从中看到一张明亮生动的脸，一张没有害怕惊恐的脸，一张从来不会退缩放弃的脸。
这张脸曾经在他被世俗的偏见臆度围剿之时，勇敢地站在他面前，带来了晦暗世界里前所未见的另一片天光。
她说“你不是魔”，说“我相信你”，说“你没有错”，说“我会站在你身边”。
她说没关系，我以前也是个胆小鬼，有些时候，我们只是需要再多一点点的勇气……
景绎双眼恍惚，额头蹙痛，心脏闷闷钝动，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其中杵捣，不知不觉，涌出的泪水落到怀中少女的脸颊，她缩了一下，脸色愈发惊恐。
可是现在的问题是，如果……
如果他怀中的并不是姜时七，那么真正的姜时七，又去了哪里？
“她死了，被你亲手杀死，景绎，你有罪。”明秀的声音清晰而沉静，放下始终微笑的嘴角，僧人双眸如神祇冷漠，望着陷入分裂的景绎，他提高音调，像是下判书般一字一顿道：“罪孽深重，无计可赎。”
判词如重锤落地，土壤松动之声由远及近，起伏连绵，塞满了耳膜。
朝棠千算万算，没算到竟有如此多的鬼怪蛰伏在上京城地底，相比之下，真龙卫辛辛苦苦清理的数量简直是杯水车薪，这些鬼怪听令暴起，很快击溃残余修真者的抵抗。
至于援军……
朝棠看向西北方向，心中隐约有些绝望，她本打算让援军于敌方阵型薄弱处施援，从侧后方奇袭，可她有援军，敌人也有，鬼魂的援军自四面八方而来，齐齐涌向这里，将这延乐楼的废墟围成一片绝望的死域，不留任何缝隙。
西北方向前来的鬼魂数量最多，领头的乃是一个双手合十的虔诚妇人，妇人一眼看到空中的少年僧人，就面露欣喜之色，显然是僧人的忠实拥簇，她身后的鬼魂个个精神抖擞，状态最好，而自己原先安排好的真龙卫援军却不见踪影。
情况越发危机，景绎却纹丝不动，朝棠躲开秦少煊的又一次攻击后，戴好面纱，眸中露出决意，因为要伪装姜时七，她没有带上自己的长枪。
但只凭肉身的力量，她也可以抵挡千军万马。
将对她而言有些碍事的长裙彻底撕开，朝棠凝神静气，向着西北方向冲去。
为首的妇人见到她，先是一惊，而后面露迟疑，竟看向身边的一个长发女鬼，女鬼一身破旧不堪的染血长袍，头发挡在面前，看不清面目，凑到妇人耳边快速说了什么，妇人点了点头。
朝棠心下一转，难道这队伍领头的并不是妇人，而是长发女鬼？
——擒贼先擒王，朝棠很快做出决定，向着女鬼的方向冲去，出乎预料的是，对方竟然毫无阻拦，甚至停下脚步，眼睁睁看着朝棠冲到女鬼面前。
“……姜时七？”朝棠听到女鬼小声的询问，有些迫切问。
朝棠一愣。
这才想起来，自己正在假扮姜时七，目的是将鬼魂引开——
所以，这些鬼魂是将她认成了姜时七？
如果对方知道自己是真龙卫首领，此时一定已经攻打过来，而不是在这里等她答复。
面前的女鬼语气平缓，情绪稳定，看起来是鬼魂的小头目之一，已经袒露出了想和“姜时七”交流的态度。
“是、是啊。”朝棠反应极快地转变策略，她低眉敛目，只露出发颤的肩膀。
既然她的目的是尽可能引开鬼魂，减轻正面战场的压力，那么相比“真龙卫首领”朝棠来说，“姜时七”这个身份，显然更能帮助她实现目标，甚至打入这些鬼东西内部……这些鬼东西无穷无尽，还不知疲倦和痛苦，简直是战场上的无敌杀器。
但朝棠坚信，万物皆有软肋，即使是最锐利的矛，也有攻不破的盾。
“你是姜时七吗？”披头散发的女鬼开口，脑袋上下晃动，似乎在细细打量她。
“……”朝棠没有回应，认真保持自己的人设。
遇到这种情况，姜时七会怎么做？当然是害怕得不敢说话了。
见她害怕的样子，女鬼沉默半晌，竟长长叹了口气，“哎，姜时七呀姜时七，你也是不容易，你个千衍宗小师妹，虽然声名不显，但好歹全宗门都爱你，你活的好好的，却被我一个界外之人占了身体，我接了你的身子，给你惹出一堆事，还有乱七八糟的人脉关系，还害你被追杀……实在抱歉，抱歉啊。”
“！”朝棠猛然抬头，抓住对方话语里的关键词，“界外之人？”
徐子木的卦象中确实有一个界外之人，只有界外之人，才有改变界外因果的力量。
但那个人，明明现在正在景绎的身边！
“对啊，界外之人……我们那儿叫穿越者，我之前一直是霸占着你的身体，进入试炼秘境之后的所有事，都是我干的，而你的灵魂一直被我压制，在我死后，才重获自由，所以，是我对不住你。”女鬼说。
朝棠心中一震。
世有传闻，姜时七在十六岁以前都是平平无奇的千衍宗小师妹，进入试炼秘境后，她逐渐展现出非同寻常的一面，并驱除天灾，唤醒景绎。
现在想来，姜时七正是在进入那个试炼秘境后才有了巨大的改变，和这女鬼所说的一字一句，都对得上！
“……你说你是那个使用了额，我的身体的人？”朝棠凝眸问。
“没错。”
女鬼一点头，发丝就向下倾泻，她似乎是感到麻烦，扒开一侧头发，别在耳后，露出半张脸，眼眉纤薄上挑，往下看时有种漫不经心的调笑意味，即使面色青白，仍不掩其五官的精致。
朝棠心中大震，“是你！”
这……这是那个刚进宫的岑妗，岑妗的身份显然不是她自称的散修那么简单，她不仅和沈霜序交好，还得到了阎慈的师传。
朝棠也曾短暂怀疑过，但阎慈和沈霜序两个人用性命向朝棠担保岑妗是个好人，她又需要这两个人的力量，再加上，不知为何，她对岑妗抱有一见如故的好感，下意识地选择信任。
朝棠一直不明白，素来冷淡的沈霜序，以及半生寂寥的自己，为什么会对岑妗有着莫名的信任……
可现在，如果岑妗才是世人认知中的“姜时七”，那么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岑妗感受到她的震惊，歪头道：“你认识我？不应该呀。”
“不、不认识。”朝棠察觉失言，为了维持人设，她假装有些害羞地低下头，将惊疑掩藏在眼底。
“没时间多说了。”岑妗看向高空的眸中隐有忧色，“姜时七，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站出来，去告诉景绎，是我占据了你的身体之后，才认识了他，才认识明秀，这一切，和原来的姜时七，和与世无争的千衍宗小师妹没有关系，责任在我。”
朝棠颤着说：“你的意思是……你要告诉景绎，你才是真正的姜时七么？”
“没有什么真的假的。”岑妗摇了摇头，“说到底，名字只是一个代号而已，重要的是，我们做了什么……又有没有……”岑妗沉下声说，“……有没有站出来承担责任的勇气。”
“……”朝棠喃喃道，“勇气么，我自然有。”
岑妗……不，现在应该说姜时七，她笑了一声，很是欣慰地排了排朝棠的肩膀，“小师妹，好样的。”
“我不是什么小师妹。”朝棠也一笑，将脸上的面纱扯下。
姜时七：“……”
她将另外一边遮住眼帘的长发往后一扬，睁大了眼。
现在到处都是鬼怪的嚎叫和嘶鸣，混乱的战场上，两人面面相觑。
姜时七心里格外尴尬，刚刚头发挡住了眼睛，她根本没有想到，会有人伪装成姜时七的样子，这个人，还是她一直敬重的女帝。
“……嗯，这，您，演技不错。”姜时七在心里吼，没想到女帝还对演道有所涉猎！那眼神躲避的羞怯，低头抿嘴的自然，肩膀颤动的幅度，那就跟演练了千百回似的！
再加上她的眼睛被额前的头发遮了七八成，姜时七确实没料到这含羞带怯的女孩竟然是她心中始终英姿飒爽的女帝。
朝棠双眸带着隐约的笑意，认真地说：“你也不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