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先生，还是道玄？
想起这个人，姜时七心中泛起说不上来的滋味。
景绎父王和魔族大祭司亲手将被视为不祥的景绎送入禁地，却无意间唤醒了真正的不祥，这么看来，魔族的毁灭也算咎由自取。
“元先生说祂生得丑陋，也只有我不嫌弃祂，愿意陪祂说话，我知道祂只是爱开玩笑，毕竟祂无所不知，怎么会没人陪祂说话呢？真正被所有人嫌弃的是我。”景绎摇头道，“一开始被打入禁地，我还觉得如释重负，至少再没人逼我杀人，也没人嘲讽我的身世，元先生还教我吞噬之法，任何东西都能转化为能量，叫我不至于饿死。”
“吞噬之法，这就是你手中黑气吗？”姜时七问。
“嗯。”景绎说，“元先生，祂是我的老师，在祂手下，我努力读书写字修炼，直到忽然有一天，祂留下一句‘我听到你灵魂的回响’就消失了。在祂离开后，我立刻听到了回响的声音……”
“灵魂的回响，消失了？”姜时七觉得有哪里不对。
但还没来得及问，景绎继续说：“那个声音自称是另一个我，而且一直在分担我的痛苦。我要崩溃就换他，他承受不住，就会叫醒我。”
果然是人格分裂，当一个人受到巨大创伤，理智上不愿意面对，或者极端想找个人说话排解寂寞的时候，就会出现第二人格，她年幼时独自在家，也产生了幻听，与自己对话一开始只是为了排解寂寞，到后来逐渐习惯了对方的存在，身上始终如影随形的压力减少很多。
不过她又想起道玄说景绎的第二人格产生在与祂结识之前，这么想来，应该是在被关入禁地前就出现了。
“你在禁地关了几年？”姜时七低声问。
“十年。里面没有日月星辰，什么都没有，只是一片虚无，我在里面过得浑浑噩噩，脑子也一团糟，嗯，直到刚才，我才第一次将儿时的记忆串起来，讲给你听。”
景绎说着，忽而眸色一亮，有些兴奋地看着她，“姜时七，我忽然发现，只要你在我身边，另一个声音就很少出现了。”
“嗯。”姜时七声音轻柔，像是许下一个约定，“也许……我可以成为你的另一半灵魂？我陪你聊天，你就不会寂寞了。”
景绎鼻息一乱，眼眶发红，也不知道想到什么，眼神闪烁着，半晌，发出一声鼻音，“姜时七，你太好了，不，你别对我太好了，我不值得。”
他像是丧失了语言组织能力，头往下一压，不知所措地埋在草地里。
“……你当然值得，听我说，你很勇敢。”姜时七认真道，她和景绎有着相同的经历，但她要比景绎幸运得多，至少她还有靠自己闯出一片天的自由，而景绎在禁地十年，几乎与外界隔绝，不知道是靠着什么信念才活下来。
“勇敢？”景绎面露疑惑。
“你没有听从你父王的旨意，宁愿困在禁地，也不愿意放弃底线，这样的勇气已经超过绝大多数人了。”姜时七狠狠点头。
“可是后来，我还是妥协了，我告诉父王我会听话。”景绎从草地中抬起头，白皙高挺的鼻梁上沾着一片草叶，他眼神幽暗道，“离开禁地后，我发现世间出现了名为修真者的人族，对魔族的统治造成威胁，于是大祭司让我混入人族，他说只要我在人族反叛组织中攀上高位，就让我见母妃一面，我……同意了。”
“我在人族的地位越高，大祭司就越是重视，他要我提供情报，我不从，他便向全天下公布我的身份，让视我为领袖的组织遭到清扫。人族受到打击后，父王反而归功于我，借势将我立为太子，可我根本不想当什么太子，我一心补偿人族，于是再次出宫，留在邺城，可不久后……邺城便发生了一场大乱。”景绎近乎苦笑，“徐子木说得没错，我确实是颗死兆星，走到哪里都会造成不幸。”
邺城大乱，自然是那场踩踏事故，可是死兆星……顾名思义，死兆星就是灾星，可是招灾明明是元先生的能力，徐子木怎么会把景绎称作死兆星呢？
姜时七脑子有些乱了，她始终感觉，景绎隐瞒了什么。
“后来我意识到，我需要与魔族身份来一场了结，于是我应召回宫，并提出了这个要求，结果父王暗地在我的身体内种下天人五衰咒，等我回到秘密基地，才发现我已经快死了，是元先生和我换血，我才救回一条命，但在那以后，却经常浑浑噩噩，难以清醒，是朝棠接过我的权枘，元先生做军士，他们以为我报仇的口号，覆灭魔族。”
换血救命？不对！
姜时七也知道，元先生与景绎换血没有成功，祂力抗衡天道，却换血失败，陷入了沉睡的是元先生，而不是景绎。
在那之后，姜时七脑子里一直盘旋着一个问题——如果元先生都不能救下景绎，那景绎又是怎么活到现在，还以游虹影的身份行走世间的。
一切的答案，都在景绎刻意隐藏的事实中。
“你怎么知道天人五衰咒是你父王暗地种下的呢？”姜时七忽然问。
景绎微微皱眉，“是元先生告诉我的，祂还说，父王是为了让我褪去人族的根性，变成一个彻底的魔族。”
“如果元先生早就知道这样的办法，为什么不早点告诉你父王，把你救出禁地？”
“……”景绎没有答话。
“你和元先生根本不像你所说的这么和谐，你们之间应该经常发生争吵，祂要魔族覆灭，你却始终不同意。”姜时七说。
“……”
“景绎，我了解你的本性。”姜时七说，“你既然不愿意对人族造下杀戮，又怎么可能同意覆灭魔族呢？像邺城那样各族平等相处，才是你真正的愿望！”
“我……”景绎皱起眉。
“景绎，或者说，游虹影……”姜时七说着，逐渐提高音调，凝视着对方的双眸，沉声道：“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面对自己？！”
“你在说什么，我不懂……”景绎移开目光。
“面对自己！”姜时七紧紧抓住他的肩膀，逼迫他与自己对视。
景绎脸上闪过一丝阴鸷，眸中红云陡升，他危险地一眯眼，尝试推开姜时七。
姜时七紧抓着他不放，“景绎，我刚才是真心夸你勇敢，但你可以在禁地孤独十年，却无法面对自己的内心吗？你能把过去的勇气捡起来吗？那十年，你想着什么才能活下去？”
“想着……外面，母亲在等我。”景绎手上力道一卸，眸中浓厚的红色慢慢消退。
“现在，我也在等你。”姜时七声音颤抖。
“你在等我……？”景绎声音极低。
两人彼此对视，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在姜时七以为再次失败时，终于看到，景绎眸中的红色彻底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深沉的绀紫，像是流光溢彩的水晶。
“姜时七，你真是我另一半灵魂。”景绎轻声说。
“年幼时，我便问知晓一切的元先生，如何才能逃出去，祂告诉我何为天人五衰咒，只要让一个血亲为我种下此咒，我就能变成一个彻底的魔族，得到父王的认可。我不同意，元先生一气之下，就离开禁地，祂告诉大祭司，可以将我释放，利用我覆灭人族。”景绎缓缓吐出更多信息。
“后来如我方才所述，我在人族混出了些名堂，却终于陷入两难，父王和大祭司要求我屠灭人族，而人族又要求我带他们攻入魔宫……姜时七，你觉得，我到底要怎么选？”
“是我的话，肯定选人族，你父亲从小将你遗弃，不值得你回头。”
姜时七想起了自己的父亲，那男人遗弃妻女，却在她事业有成后前来认亲，被她无情拒绝。
“姜时七，我没有你这样的果决。”景绎说，“我降生的那天，是他抽出那把剑，救下我一条命。人族有古训说生养之恩必须报答，他虽然没有养我之恩，却给过我两次生命，我必须将它归还。”
“于是我主动进宫，告诉父王我会变成他眼中完美的魔族，完美的儿子，我告诉他天人五衰咒，看着他为我种下此咒，我说我会活下来，回到魔宫。”
“事实上我活下来的概率只有千万分之一的概率，我对上天说，活下来就是魔，死去，那便是一个干干净净的人。”
姜时七颤声道：“你活下来了。”
景绎点头道：“元先生非要与我换血，却也没能阻止我的死亡，于是我便知道，我终将作为一个人族死去，然而事与愿违……”
姜时七紧紧看着面色淡然的景绎，知道接下来才是最关键的问题——
“徐子木开启九天星辰大阵，将我身上的天人五衰咒被延迟了三千年。”
“徐子木！果然是他。”姜时七惊叹。
——在斗兽场中，游虹影曾经告诉她，星辰命道所有人为了救下他，全部死于九天星辰大阵。
“所以徐子木已经死了吗？”
“不知道，我只知道他是个傻子。”景绎说，“即使延迟了三千年，我的死期依然如约而至。”
景绎拾起落在地上的长剑，珍重地慢慢擦拭，在飞舞的桃花中，他的脸色苍白，却极尽释然，扬起一笑。
“元先生说，‘灵魂回响消失之际，死兆星就会真正降临’，因为遇见了你，我的回响消失了，我也终于可以作为一个真正的‘人’去死。”
“你为自己种下了天人五衰咒。”姜时七说。
“我太累了。”景绎一手抱剑，倚在树干上，在纷飞的桃花中笑着看她。
“姜时七，作为我的另一半灵魂，你一定能理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