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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沧海一粟(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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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木又想起另一件事。那是绍兴九年吴玠病重时候,他曾下定决心去见军医,当时他和大军医也不怎么熟,只因为照料吴玠而在公事上——就是各种买药传话的活计里——熟悉了些。

他低着头和军医说,您见多识广,想必听过这种事,闻说有法术可以命换命,自家随时愿替相公去死。

那是个很晚的夜晚,军医因为熬了三个大夜不眠不休而双目赤红,盯着他盯了半晌,冷笑道,若世间真有这种法子,那王侯将相们怕是都长生不死了。

他当时只当军医骂他怪力乱神,后来却隐约懂了这句话里的其它意思。

额头上的冰块化干净了。

李木慢慢坐起来,方子放在桌上,军医知道他是这些事的熟手,甚至都没额外叮嘱一句。

他其实还有一件事需要去想。自将岳飞救回来后到现在,吴玠还没来得及和他清楚明白地说点什么,但就算他昨晚神游九天,他也记得吴玠最后看他的眼神。

他还模糊记得自己也觑了军医几眼,这件事除了吴玠与自己,就只与军医有干——军医的干系比自己大得多。

像预想的那样不会有意外。

李木自认现在的自己是整个宣抚司最熟悉军医的人之一。话其实不能这么讲,不止宣抚司,就说整个蜀地,熟悉军医的、军医熟悉的,遍地都是。治病救人就是与人打交道的活计,何况军医这样行医几十年、医术高明又人情练达的人。

有时李木甚至觉得军医不像“人”,有时又觉得他是个最生动的人。

军医惜身也惜命。

他比吴玠还年长两岁,平素几十年如一日过着规律到堪称严苛的苦行僧日子——一天不落地准时早起,绕军营跑一圈,风雨无阻,然后用饭。他甚至吃饭都很规律,一颗鸡蛋就是一颗,不会多也不会少;菜与肉就是固定的量,这里多了那里就要减去。军医平日不饮酒,但他海量人尽皆知,需喝酒时从容不迫千杯不醉。他不赌,也不沾其它不良嗜好,但他会赌,擅长赌;他读书,也习武,但他依旧专心做医生。

他也不好色。虽已身居高位多年,但一直没有纳妾,更不曾有外出渔色一类的传闻,甚至连随身伺候的人都没有。李木很早便听说过,吴玠早年就曾数次想送军医姬妾和丫鬟作为赏赐,都被军医巧妙辞了——他说是喜好其它东西,等吴玠真赏赐了其它,军医转手就都用来做了正事,除了赏赐些吃喝书本还算有用,别的他也从不拿来自己享用。怎么说呢,也算奇事一桩,何况是他们川陕有吴玠这么个“榜样”,上行下效的多,军医这样就更有点格格不入了。

军医的妻子也是医生,也像军医一样很少被人知晓和记住名字,她姓郑,大家都喊她郑医官。她大战时多在后方走动,照料妇人孩童。凭借着公事里不多不少的交往,李木实在觉得军医夫妇般配,很般配,厉害人需要和厉害人做夫妻,平分秋色。

“人一辈子就这么短,就这么些世俗的快乐。”吴玠向来不避讳同军医这样讲话,“你错过了太多。”

“自家不觉得。”

他跟正经人说正经话,跟浑人说浑话,跟鬼说鬼话,但他实在是个正人君子——比那些装腔作势的伪君子正派得多。

军医又最不惜命。救人时不知疲倦,战场上一批一批往下死人,军医就几天几夜不合眼带手下救人。他救人时话很少,手很快;他奔走在炮石横飞漫天箭雨的第一线,不退缩也不畏惧。即使如此,奇妙的是,他本人很少受伤生病。他至今连牙齿都不少一颗,没有头疼腰疼腿疼脚疼中的任何一者,甚至身上都几乎没有伤疤,他似乎永远身体康健、精力充沛,永远像二十岁年轻人。

“我先倒下就少一个救人的人,就少几十条命。”被问起来时军医手头不停,没什么情绪地回答道,“受伤也是,生病亦然。一个合格的大夫应当尽量避开这些。”

军医总能在恰当的时候做恰当的事。

他能在昏迷不醒的士兵抱着他叫爹娘时候顺着温声哄一句好孩子乖,也能在家属絮絮叨叨废话时几个字叫他们全闭嘴,还能直接怼吴宣抚而从不承担后果。他会救人更会杀人,会杀人更会救人,医者仁心,他又总能对不需要仁慈的人足够干脆冷酷。

而昨夜,此刻,军医还是和平时一模一样,从不惊慌失措,从来成竹在胸。军医一直在做着一名训练有素的医生该做的一切,似乎什么事都不会让他吃惊,他出名的七窍玲珑心,此刻却好像心里完全没李木这样的九曲十八弯。

确实没什么可看可参考的,李木缓缓起身,又缓缓坐下,有些迟缓地想到这个结论。他与军医的处境完全不同,军医是川陕的顶梁柱,是声名在外的神医,也是与相公交情非同一般的人,他明白。

没有说过怀疑他会泄露此事,他也明白。

但死人的嘴最牢,他更明白,更知道这一点吴玠比他明白得多。

他很明白一个合格的心腹该怎么做事。他是清白人家长大的子弟兵,打小就晓得勤谨做事、用心做人。他侍奉吴玠的时间至此已经比任何一任都长,已整六年,本来这一趟差走完,他大略就可以离开卫队外出带兵。

他不介意效仿前人往事,如果吴玠有令,他可以即刻心甘情愿就地自戕。

昔日渔父助伍子胥渡江,而后沉船自尽。“子胥行数步,顾视渔者,已覆船自沉于江水之中矣。”

卫队长都需要读一点书的,这样的故事他也曾听过,他当然明白其中的道理。

李木知道韩世忠在看着他,吴玠介绍道,这是自家的卫队长。

他低着头行礼,韩世忠看着他,目光像鹰一样尖锐。

他知道韩世忠在想什么。

他知道目前最好的、他家相公也完全能做到的、甚至韩世忠此刻也在想的做法是什么:在岳飞醒来前,杀了他,或者在这个过程里随便哪个节点将他献祭,将他从事件里完全抹去。后者甚至更好,无需另外的理由——甚至想得更恶意一点,还能将帽子、将人命随便扣在哪个本来也不是好人的人头上,这一步又可为后续的其它事做铺垫。而这个被献祭的人是没有理由开口的,就像他当年上任时说的话,“死于任上,自家甘之如饴”。

卫队长是个很需要察言观色的职位,他当然能看懂不同人眼神甚至表情里包含着什么。

李木在跨年的爆竹声里又次开始想一些莫名其妙、乱七八糟的事,同时第一次感到一点对自己还十分年轻健壮的身体的担忧。这个毛病确实不能立刻完全好起来,此刻他还不能受大刺激,不算刺耳的爆竹声竟然让他头疼起来,像一刀一刀被人划着的那种疼。

他摸了摸中午军医敲过的那个位置,脑子里的毛病……看不见摸不着的,确实有点心里没底。

还年轻,怕什么。他想,军医叮嘱的是几天之内不要乱动脑袋,那再过几天自然就没事了。

他突然又开始联想,如果自己真的死了——无论是主动还是被动,这是一件随时可能发生的事——吴玠之后会怎么想、怎么做呢。

吴玠应该以后也会在每年的年关派自己的下一任、下下一任去祭拜一下自己,去看看自己的家人。他是健全幸福的家庭出身,父母,祖父母,外祖父母,兄弟,妻女,他都有。这些人以后每年都能收到一笔抚恤金,甚至他这种情况与各色意外殉职于任上不同,吴玠应该会先直接给他那些永远不可能知道真相的家人一大笔钱作为补偿。吴玠还会对下一个接任的人,应该是当今卫队里年纪小一点的谁,或者是军中其他小队长,说道,“这个位子换过十三个人,都殉职在任上,没有一个到期卸任。”

以这样的方式被人记住,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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