趣书吧

繁体版 简体版
趣书吧 > [岳飞]逆旅命途 > 第15章 楸枰默(上)

第15章 楸枰默(上)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举报后维护人员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绍兴十一年的除夕夜。

天色擦黑时李木慢慢走进屋子,同时对上的是他家相公和军医的目光——不全是关切,但关切居多。吴玠靠在那里烤火,止住了刚打算问两句的他,直接道:“自家无事。”

李木并不觉得这句话是真的。

吴玠嘴里的“无事”和他们惯常理解的“无事”从不是一个概念,他跟随吴玠这些年早学会了。他还未改口说一句,就听吴玠继续道,“身体不适就再歇一晚,军医早间同自家讲了。”

“现在还头痛吗?”军医问道。

“还有一点,大略好了。”

军医拉过他的手腕把脉,他总觉得该多说点什么,便又向吴玠道:“卑职不需歇的,相公有什么安顿,只管下令。”

军医各看了两人几眼,似乎很想说几句不好听的,最后还是没说。至此李木才想起,昨晚最辛苦难熬的恰恰非军医莫属,想想这千钧一发的危急关头,顷刻间多了三个病人一个赛一个棘手,如此纳履踵决的危难境地,若自己是军医,绝对担不起这等重任,只怕早吓疯还是急疯了。

吴玠应该和他想到了一块儿,只笑道,那你在此守着吧,叫军医歇一会儿,军医劳累了整整一日,当心身体。

“自家敢不保重么。”军医似乎终于找到了一个正好能接上的话,冷笑道。

“坐着,一会儿给你细说他的伤情。”军医将他按在凳子上,转向吴玠道,“自家先同相公一道出去,你我二人不同时露脸,终究可疑。”

“对。”

“相公……?”李木只觉自己似乎错过了什么重要的安排。

“找个该来的人来。”吴玠脸上依旧几无血色,行动却毫不含糊,话音落处便大步向外而去。

彼时李木并不明白这是何意。他坐在那里守着昏迷的岳飞,不一会儿军医回来了,给他看了诊断和药方,迅速详细叮嘱一番,而后换了一身精干短打,抄起刀转身就走。李木目瞪口呆一头雾水,万万想不出这究竟要做什么,他知晓军医确实身手不俗、艺高胆大,但仍觉背后冷汗涔涔;又不到三刻钟,他听院内嘈杂,似乎是吴相公自哪里拜访归来,有人送到门口寒暄,还有他手下的兄弟在吆喝着搬酒;李木正竖起耳朵仔细听,就见军医猛一闪身又进来,不喘不急,将精干黑衣换下来,迅速换上了平日见人的文人打扮,戴了一枚玉扳指,打着扇子出去了。

天色彻底暗下来。李木仔细检查了一遍门窗,打上帘子,点起一支烛,继续守着。大略又半个时辰,就听院内热闹了一阵,有一大群人说笑着出去了,紧接着是卫队和伺候的人们收拾一番,陆续回到各自的屋子。然后他听到走向此处的脚步声,里面伴随着清晰可闻的言谈声,是三个人,另一个是韩世忠——李木昨天上午随吴玠入朝时刚在宫城门口见过他,当然不会听错。

这就是吴相公嘴里“找个该来的人来”?

李木彼时更不明白为何韩世忠是“该来的人”。

这种事明明知道的人越少越安全,他家相公之前和韩相公并无任何私交,何况李木觉得此刻临安此地人人自身难保,越横生枝节,越令人胆战心惊。

待到除夕夜诸事看过之后,他便模模糊糊懂了一些,唯有感叹自家相公可谓一步三算、非常之人。再到他们乘船回四川,以及后来种种,每经一事,他便更懂了几分。

他想起除夕夜他送韩世忠到门口,在对方严厉告诫的目光里低头说,卑职自然什么都没看到,心里想的却是,自家相公和军医大略少不了以后调侃这个。他目送韩世忠走远,回头便看到吴玠摇摇头,军医还是老样子,摊手道:“韩相公……韩相公是个好人。”

“是,极是。”吴玠只靠坐在那里,有一点乐不可支的意味。

李木向来记性好,这般有趣却又难懂的细枝末节更能记清。多年后回想,倒确实懂了军医那欲说还休的一句话里有多少滋味。虽然各种复杂一时难以说清,但若非韩相公帮忙,他们大略也不能这么顺利地登上回四川的船,更无缘日后那些天翻地覆的变局。

他回来时看到吴玠俯身轻声道,睡吧,烧起来难受,睡过去会好些。

待岳飞睡过去,军医又拿着新写的东西与他们讲,哪里的伤如何危险,需怎样照料,需注意什么。军医说得严丝合缝条理清晰,不带一丁点儿情绪,最后又额外叮嘱李木道,他现在随时都十分危险,伤很重,绝食又伤了肠胃,短期内更极难吃下东西,难上加难,你尤需用心,稍有不慎就会万劫不复。

军医一贯是个实事求是的人,对听得进人话的从不危言耸听地恐吓,值得军医在此用这么一串严重的词,那就是严重里的严重了。想完这一茬,李木忽而反应过来,此刻开始,日常照料好岳飞就是他新增的长期工作。吴玠和军医都默认将此事交给了他,毕竟军医主要是治病救人的而不是伺候人的,吴相公日理万机更无多少空闲,他需像做在任上的其他事一样,甚至必须更认真,更一丝不苟。

他立刻严肃起来,行礼道,卑职明白。

平心而论,照料人这等事他确实是熟手,但他也没照料过伤势这么重、这么需要无微不至照料的人,更何况这还不是一般人,这情形更不是一般情形,说不惶恐那是假的;但不过几天,他就觉得岳飞本人实在是十分好照料——没有一丁点儿高位之人颐指气使的毛病,也不是不懂道理不懂医药的难以沟通,总之找不到任何坏处,样样都好,所有艰难困苦的来源都是这身伤太重了;对方似乎也不太习惯被人照料,每逢他喂水喂药,总要撑着道一声谢,偶尔也会有些抱歉地说,等好些了就自己来,辛苦你了。大多时候他都安静躺着,难受劲上来就自己咬牙忍过去。军医也跟他讲,难熬就□□出来,苦痛能轻点,他总是笑着点头,下回仍旧一声不吭。

守夜也是李木守得多。

他本打算坐在椅子上睡几晚,不睡也行,年轻力壮熬得动,眼下也搬不来多余的床。岳飞见了一次,便示意他和衣上床来睡就好,万一有事叫他也方便。他总觉不合适,吴玠正好来看,笑道岳相公顾念你,既然如此你睡觉安分些机灵些。岳飞便也笑,说兄长自己的人自己当然知晓,他一贯用心的,什么动静都要醒来看几眼问几声,只是辛苦一夜一夜众人跟我睡不好。李木听着莫名心酸,人怎么到这般地步都能照拂他人!他做出一副认真研究药方的样子,趁人不备,开始低头擦脸。

如此情形下还能有这种修为的全天下也没第二个,李木熬着新的一炉药胡乱想着,只恨我不能替他受一点苦,唯有尽力。

李木没有想错,岳飞确实不习惯被人照料。

尤其他自己现在字面意义什么都不能做,喝水,翻身,这些往日最简单的事都不得不依靠他人,遑论其它。

他并不喜欢这种失控感。

他往日最明白惜身的道理,人终有一死,这躯壳务必用在最该用的地方。沙场征战二十几年里他总是考虑得足够多,做得更多更周到,何况他本人身体强健、武艺高强又勤于钻研,实在鲜少受重伤到需要被人照料的状态;他在生活中也一直保持着自己的事自己做的态度,即使后来位高权重如此,也极少需要他人照顾饮食起居;每每在一些场合不得不被人伺候着更衣、饮食、甚至沐浴,他总会极为不适,想方设法推辞了去,实在推辞不得,少不了道谢一万次。

他确实是第一次处于这般境地,他,或者说任何人,从未想过事情可能发展到这一步。如果追溯一下起源,对他来说,这局面应该起源于除夕夜从深浅昏迷和意识混乱中真正清醒过来的时分。彼时他像在幽暗的无边深海里漂浮,周围黯影幢幢,疼痛感潮水一样翻涌着,压得他喘不过气。他不知现在何时、自己身处何地,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字,痛,太痛了。

他感受不到具体的身体触感。除了无边无际的疼痛,只有杂乱的思绪在飘荡着,过往真实的经历与不真实的梦境纠缠又撕裂,在眼前走马灯一般飘呀飘。无边暗夜里,他——此刻真实的□□和方才不真实的魂灵一道——似乎被冰冷的海浪继续拍打着,急促的搏动声由弱到强,最后贯穿脑内,嗡嗡作响。

黑色的巨幕又次被撕开。

不是之前看到的不似人间的温暖光亮,一闪而过的惨白光芒后,他真真切切感到自己似乎自海里走上了岸边,又像是从空中落了地,他逐渐能清晰地感受到身体的每一个部位。

对,身体。

他的身体完完全全就是之前——准确来说是被执行死刑之前——的样子,左右胸口骨头被强行固定的触感提醒着他不久前发生的一切都是真实的,也提醒着他伤口已经被妥善处理过了。

不久前发生的一切。

所以——

我还活着。

过于平静地得出这个堪称可怕的结论后,他确实用不到一秒的时间真心遗憾了一下:

我怎么会还活在人世呢。

我怎么确实还没有死呢。

遗憾过后他立刻不再想这些无所谓的。

他一直清醒且平静,清醒且平静地接受了这个现实、以及接下来睁开眼睛后看到的许多个意料之外的现实。虽然他几个转念间猜到眼前人是吴玠时还是心头一荡,实在忍不住,最终呕出一口鲜红的热血。

“你我此前无缘得见。”目光交汇时,坐在床头的人就那么温和笑着看着他,看了他好一阵子,似乎怕他听太多的话费力,最后才开口,慢慢一字一字说。

……吴相公。

他们明明是初见,又是这般危难且意外的境地,却真似一别经年的故旧。

吴玠显然知道他认出了自己,慢慢给他擦去嘴角的血迹,继续笑道:“自家以为,平生再无机会一睹岳相公真容。”

意料之内又意料之外的过程,和一个纯意料之外的结果。

“感荷兄长救命之恩。”他最终只说出了这一句,也是轻笑着说的。

吴玠最终还是插手了这件事。

——“吴相公有自己的分寸。”

伴随着回忆里的这句话涌入脑海的是当时的情形,他咬牙把最后一口药咽下去。

第二天就是元日,大年初一。他醒来时依旧是晚上,绍兴十二年了,他想,新的一年,新的一年就这么来了,我还活着,又长了一岁。

吴玠在床头坐着,看他醒来,似乎明白他的担心和疑虑,问他精神可还好,有没有精力多听几句话,见他点头,就笑着同他讲:“你放心,谁都不曾做什么出格之事,更不曾连带旁人,这是真话,不会瞒你。”

“自家也不明白为何会这样,亦无旁人知晓。”吴玠笑得轻松,坦诚道,“是他们明光正大请自家去的,兴许苍天有眼。”

作者有话要说:章节名来源:好几年前看的一个鬼畜视频。

楸枰:围棋棋盘。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
1234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