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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春草青(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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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来后第三日,军医就跟随吴玠去看望突发急症的胡世将,李木本以为这不过一次寻常出诊,谁想军医竟被那边的诸多事务缠身;待巨大波折堪堪平复了,自三月底开始,他们这精神健旺如二十小伙的靠谱军医,竟不寻常地病了一场,惊动了不少人,吴玠卫队都跟着议论纷纷。要说症状,也就是较严重的咳嗽发烧,偏得病的是个圣手,又是个生活最自律严苛的,又正在风口浪尖后,那就很不普通了。

不太熟悉的也有说,莫不是你们军医被气病了。这话李木从前还能信一信,现下是绝对不会信的。临安的大年夜军医冷脸教诲他的“世上恶人恶事千千万,把自己活活气死,是最亲者痛仇者快的事”言犹在耳,军医自然不会在这种无谓的地方消磨自己。

李木又想到下船前吴玠未曾言明的不祥预感、在临安时赵构对军医的那次单独召见、几次隐晦又直白的威压、还有最近常说的天命与生死,进而便又想到近期这一串。他自觉自己脑子愚笨看不懂,也知道军医这件事这何止事件本身,各方各层复杂的矛盾与博弈都或多或少牵涉其中。加上紧锣密鼓的和议、别有用心的人事调动,如此种种皆非寻常之事,更有人有心无心地提起前些年川陕的财政纠葛与吴玠杀转运使旧事,某些方面倒真异曲同工。

可按理来说,军医本职与军务、政务、财务都不甚相关,论为人处世,军医这么些年一贯各方关系也都处理得很好,不曾与人有私仇,这次却偏成了焦点之一,李木更万分想不明白。只能自己心底里解释为:胡世将急病本就是意外的事,接下来的发展走向便也都是必然中的某个偶然。

再有多少诡谲波折,时光都不会随意停留分毫,日子继续那么一天一天不紧不慢过。他们回来第二日的傍晚,吴璘自外地飞驰回来见自己兄长;当夜吴玠便带着吴璘一道前来,“带你见个人。”

这件事在此后十年中,真相大白前,应该再也没有增加新的知情人。吴玠,吴璘,军医,他李木,还有远在临安的韩世忠,他们以各自的方式保守着这一惊人的秘密,等待它可以顺理成章地公于天下。

待到端午节已是盛夏。

老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其实何止百日。李木一日一日记录着岳飞的恢复情况——这原本是军医该记的,但军医这一去月余,只能李木来做。医药伤病一道他有的懂、更多不懂,反倒是岳飞本人懂得多。李木也不知是岳飞本就通此道,还是这几个月没什么事自行跟着军医学下的,直接拿到自己身上实践了。

他又翻过一页,用自己并不好看、相较于军医的好字就更难看的笔迹写下“五月初一”。

星霜荏苒,转眼又是新的一个月。

李木收好那支笔,抬眼望去——院内更格外生机勃发起来,草木不被修剪打理,倒越长越郁郁葱葱,几株桃树梨树春日时开得格外繁盛,现在皆是大片浓绿,枝桠都直接伸到窗前,休说是站在院内,不开窗坐在这里,都能感受到旺盛的生命力与夏日难得的凉意。冬到夏也整四月了,临安冬夜无边血色风刀霜剑还不时入梦。岳飞的伤情总还是向好的,虽然中间反复了不止一次,李木担忧不断,尤其军医不能亲自来、吴玠吴璘也各自奔忙于整个蜀地不能常来的这段时间,他一担忧起来就必连带着担忧其它许多,岳飞本人却一贯坦然自若,不好的时候就说“这么多伤病怎可能一蹴而就”,好的时候便说“耐心保养总会渐更好些”。

……这本是该旁人劝的话,怎么也都让本人都说了。

这么一想,他就总觉得自己做的还多有不到;岳飞似乎总能提前好几步洞察人的心思,不等他开口,便笑道,你照顾我这么久,又事事周到,实在辛苦。

别扭的笔迹下终于接上了军医写得飞快又潇洒秀气的字。

李木回来时,一眼就看到已许久不见的军医正在记录,册子上已密密匝匝写了五六页。

“岳相公,进了五月,您须逐步下地走路了。”

“好。”

“会很难。”军医停笔,目光自岳飞脸上扫到李木脸上,最后停在了笔下的新药方,“先拿这个每日敷治,旁的到时候再说。”

“好。”岳飞答得认真且郑重。

李木猜的到未说出的是什么。事情真开始做时,这些必须面对的东西便明晃晃地摆在眼前——

他看岳飞自己扶着桌子站起,在床前站了半刻,慢慢松开手;又站了一阵儿,扶着桌子慢慢坐下。坐了一刻钟,便又站起来,开始试着迈步,他过去扶,岳飞便温声道,你先慢些走两步,让我看看这路如何走。

这话他怎么也讲得这般寻常。

等过了端午,终于能被扶着,一步一顿地走个十来步。他肺上的伤还没好,呼吸稍急促点就会压得胸口疼,咳嗽偶尔还带着血丝;兴许是重伤卧床太久,李木看他一个人默默练着怎么正常呼吸、调息吐纳——这种平时谁都理所应当会做的事儿,他都在重头学。

过了十来天,也只稍好了一点。李木每天或搀着他走,或陪他坐着调息、按摩腿脚,看他思索走路该怎么发力,心里想的却是,算是真亲眼看了一回何谓百折不挠,换成自己怕是早绝望了,等着被人伺候一辈子。他这么想着,正看到岳飞询问的目光,低头道:“岳相公,看您现下走得这样辛苦、受这样苦痛……又看不到个准信儿……一日日就这么过……”

话他刚出口就后悔了,后面也不知道怎么讲,声音低下去,赶忙转道,卑职失言。

岳飞似乎觉得这个话题有趣,回头带一点揶揄道:“不这么过那怎么办呢?总不能躺床上哭吧?”

这话似一声惊雷,一时把李木说愣了,等他回过神来,便是更绵延深远的难过。又何止眼前看到的“走路”这一件啊,这个人经历过、正在经历多少一样的事,仿佛天道捉弄人,有人生在世上就要将世间各色千斤重的苦难都遭受一遍,不断地失去所有东西——本该谁都有的、付出太多心血和努力才争取到的、梦寐以求奋斗毕生的;而当事人一次次从满地废墟中站起,默默扛起这越发沉重的命运,一声不响地从头开始。

吴玠终于回到了仙人关。

他前段时间先奔赴三个地方开了三场不同的大会,又亲自往各驻地巡视一番。除了划界的事双方还在争,别的大事听起来都处理得八九不离十。朝廷日思夜想迫不及待的和议已经签订,这只是漫漫长夜的开端,后续无尽的措施一阵催逼似一阵。

岳飞从可以自己走路开始,便叫李木不需在他这里照料太多,白日尽量都回任上忙。李木这些日子跟着吴玠看了不少各处的通知命令,吴玠自己上的奏折、流转传递的情报信件,稍看多些就觉得窒息,总是忍不住想起在临安见过的那些人,噩梦一样搅得头痛;他各色交杂的情绪里又混进了一丝不合时宜的庆幸,不知道是庆幸四川山高皇帝远现下暂且不会被大动,还是庆幸有吴玠等非常之人在,抑或是庆幸某些一理同途的不幸这次还没有降临到自己、降临到熟悉的同袍们头上。他明知道这种想法又消极又很不合适,但每每看到其它各处素不相识的“同袍”各色遭遇,还是忍不住会想。而这些消息里必然最多看到的、最让他不可释怀的必然又是鄂州的消息,启程回程船上那两瞥像落日最后的余晖,如此种种加起来,他晚间见到岳飞便更觉痛苦。他自然不可乱说任何话,吴玠回来看的次数不多,即使来,也鲜少会讲起这些新发生的事。但李木明白,即使谁都不说,这些结果也都是岳飞本人能预见的、也必然会在未来某一天面对的。

马上六月了,夏季的蜀地迅速涌起湿热来。这是个乌云翻卷的黄昏,天边暗沉沉的,夕阳落下的方向还有一抹玫色晚霞,他回来便看到岳飞负手立在窗边看夕阳,站得像一尊雕像;他倚在门边看岳飞的背影看了一阵,从沐浴在深红色的霞光里到完全陷入黑暗,觉得应该走过去扶岳飞坐下歇歇。迈步时他又想,岳飞此刻在想什么呢。

这样活下来直面一个又一个现实,或者那样死去——两眼一闭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两相对比,李木忽而觉得吴玠前两年说的某句话很有道理,活着常比死去更不幸。

这话不是当时和军医针尖对麦芒地杠,而是真话,毕竟苦都是活人受着的。

这种突然冒出来的想法让李木更觉不合适和自责,他连忙打住,向依旧伫立在那里的背影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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