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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春草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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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分罕见地,这晚军医和吴玠像商量好一样,隔了半时辰前后都来了,像极了在临安那十几日的随便一个晚上。李木惊觉,三月底之后至今,这竟然是他第一次看到吴相公和军医一同出现。

他不由地想到三月那一串事后短暂流起的某些传言。凭他之前数年所见所知,他也是绝不可能相信的,但大略是这些时日坏事太多,真看到两人相对而坐,他反而左顾右盼心不在焉,不知是在怀疑什么、还是在期待什么。

“瞧瞧。”吴玠率先看向他,训道,“在哪神游呢?”

李木还没张口,军医就在另一边嗤笑道,“还说他,好似吴相公您从没听点什么话就放在心上过。”

吴玠罕见没直接反驳,反而摊手笑道,“净随你说,问他呢,怎么扯上我。”

军医又是看破不说破的表情,耸肩摇头笑了笑,敲着桌子道,岳相公走过来了,说正事。

“还是蒙面为好。”军医低头沉吟片刻,“一是眼病是长久的,这盛夏天光尤其晃眼,直接出去恐诱得更厉害;二是蜀地这边虽然往日见过岳相公您的人极少,现下身形面貌……也与往日相差甚远,但总要以防万一,免得被怀疑。”

岳飞依旧自然地接过这句话:“更具体的身份,不若我先去走动一两遭,看众人都觉得是什么,再顺着讲完善些。免得直接编造难以滴水不漏,留下隐患。”

吴玠和军医对视,最后都点头。屋内一时又沉默了,只剩烛影摇曳。他们另商议了一些其它,李木站在一旁默默听,有人提醒他需做什么,他就立刻记下。

这番谈话结束,军医说医司还有些人员调动的事急需处理,便匆匆走了;吴玠又向他安顿道,面罩军医去做,衣物需你负责去裁,若是被问,就说是军中日常活计。吴玠安顿好,回头扶着岳飞在屋内走了一圈,两人的话也不多,大多是吴玠关切伤势的,偶尔说过些时日等岳飞蒙面去走动后,可做些什么、去附近哪里看看。吴玠要离开时已经一更多,走前又回身看了看,垂目片刻,似乎在回想什么,终究也没有说,末了只叹道:“我们都不曾见过你往日面貌。”

他也是寻常叹的,听不出太多情绪。

吴相公好像几乎不会在其他人前说出这种风格的话。

往日面貌。

李木想起一些明明不算远、如今想着却恍若隔世的情景。

他还记得这些年从鄂州走动来的属官,除却公事,闲聊时众人也都会问岳相公面貌、日常言行、个人生活,这都是特别值得好奇的内容。那些人当时是怎么描述岳相公相貌的来着,李木想着那些只不过三五年、都不难回忆起的话,惊觉已经和眼前人几乎都对不上。他忍不住又去细细打量这个日夜照料、已经十分熟悉的人:岳飞的身形依稀还能看出一点往日痕迹,他身量在武人里不算很高,也不矮,实则比自己高了多半头;肩膀的骨架很宽,因为此刻已没有虎背熊腰的武人身形,就越容易显得衣服生生架在骨头上。他的目光向上看,看到了眼前人的鬓发与新蓄起的胡须都已灰白,在烛火下竟格外触目惊心。

他才刚刚四十岁啊……

李木想着便是吴相公也只是鬓间的白发稍显眼些;而小吴相公更只是黑发间依稀有了银丝,之前他还曾见吴璘对镜感叹岁月不待人,吴玠笑话道,老大的人了拔什么白发,越拔越多,赶紧做事。

“岳飞”这个名字里包含的含义太丰富,以至于总让人忘了他其实还很年轻。

五月底的傍晚,他们坐在门口,看岳飞打扮成寻常读书人模样,从屋这头走到那头,从那头走到这头,又跨过门槛,走下台阶,在院内环了半圈;他上台阶还有些许吃力,半步半步也就爬了上来。待他又次走进屋内,吴玠第一个拍手笑着走过去,抚着他的肩膀道:“好,好极了。”

岳飞在那里站定,郑重道,救命之恩不可不谢,之前身体不便,今日补上,言毕便要向三人逐一行礼。吴玠眼疾手快一把止住他道,不必谢我,谢他们吧。这委实把李木吓到了,他还不等岳飞转向他,就手忙脚乱地半跪道,卑职分内之事,如何敢受。岳飞也不勉强,扶他起来,看着他的眼睛道,即便分内之事,也是恩重如山,毕生不忘。军医倒没有推辞,完整受下他的礼,末了亦回礼道,“岳相公非常之人。”

之后很多年,李木才明白那句“毕生不忘”不是虚言客套,是一句实实在在的许诺。

军医已翻开那本厚厚的记录,开始仔细叮嘱日后的注意事项。

“多休息少劳神,一旦发作,务必立即来看。”军医惯常的语调里把最后四个字咬得很重,强调道,“伤情复杂,现下暂且好了,旧伤隐疾都是长久的,复发起来一旦迁延,依旧遗患无穷。”

岳飞凝神听着,每逢这要紧处,总会不紧不慢点点头。

“至于武功。”军医略停顿一下,指尖在桌面点了点,“近年不可动。往后若内伤骨伤都能痊愈,身体允许再做商议。”

岳飞依旧点头。

吴玠微微叹气。

一个这么干脆讲,一个这么认真听,明白人对上明白人。吴玠半倚着桌案向外看,窗外落日余晖已经被轻薄的云漫卷盖去,花木浓密的影子尚还分明,铺天盖地压在窗前案上,案头薄薄几页纸妥帖压在镇纸下,上面落笔的只有两行开头,是工整小楷,昏暗光线里看不清。

上次他去找军医时,军医的案头也是相似的模样。他阖上门窗坐下,顺手将桌上那一沓病历文书搬开了去。他专程来问的也是这件事,他最近似乎在军医这里问得有点太多,之前问能保全性命与否,能恢复日常生活与否,人似乎总是实现了一个看似不可实现的目标就会殷切地希望实现下一个,直到现在,终于问到了这个近乎天方夜谭的东西。

“只是信口问问。”他补道。

“吴相公觉着呢?”军医先不回答,只反问。

吴玠再不通医药,武人总会看些常见伤病;他自己亦精通武学,早知经脉已断了七零八落,基底与内功也全毁了去,自然绝无可能。正因他明白这一点,才抱着那点无益的不甘来军医这里要一个确定答案;而军医正也明白这一点,才反问他。

吴玠摇了一下头。

“这身伤留的时候,就未曾留过半点活路——岳相公何等明白人,当然心知肚明。”军医微微向后靠去,冷声道,“处处必死之局,但凡换个人来都走不到今日。”

“换个人来也不用遭这等罪。”说到此处吴玠便也忍不住冷笑。他这单单一句说得简单,意思却不寻常。

军医半眯着眼看他,神色晦暗不明。吴玠不再讲这个,叹道:“自家知道绝无可能。只是一身武艺里几十年辛苦修为历练,我辈武人更清楚其中不易。”

他抬眼看向窗户方向:“岂止武艺,多少东西都是如此,一旦全抛。”

一旦全抛。

岳飞似听到了这声不可闻的叹息,知他所想,眼神转向他,安慰一般道:“自家从下狱起,便知绝无生理。未曾想兄长于千难万险中救得我性命,恩深义重,无以为报。至于身体,自有自己的道理在,世间怎可能万事都人力可及、顺遂心意。”他明眸烁烁,容色坦然依旧,说到这里脸上忽而又露出一丝轻松笑意,“何况总有底子在的,日后重捡起来也不费力。”

吴玠没有接话。

他注视着岳飞的眼睛,想起他们在临安城的第一眼对视。半年来这双眼睛变了又变,里面的眼神却从未变过,坦然平静得令人心惊,一往无前。

六月盛夏骄阳似火,只有太阳落山后才能稍微凉快些,却也总挡不住满地升腾的暑气。李木不知道最近又出了什么新的大事,只是他从吴玠这里走前一眼,又看到了让他近乎心理阴影的画面——他们吴相公已经低头研究了很久面前杂七杂八摆着的一堆东西,有不止一份文书,有地图,还有一把短刀。此刻吴玠正靠坐回座位上去思考着,思考了片刻,似乎豁然开朗,而后突然不知从哪里摸出一个熟悉的瓷瓶,开始不紧不慢从里面倒朱红色的药丸出来。

药丸,又是熟悉的药丸。

“军医……相公最近是有什么身体不适吗?”他还是止不住担忧,跑去医司找了军医。

“并无。”军医眼光仿佛洞悉一切,连他那点委婉也戳破了,“怎么?看到相公又在吃丹药了?”

“您……?”

军医处理药材的手分毫不停,更未直接回答他,等了片刻,才说道,吴相公心里有底。

金红的余晖照进来时,岳飞正在对着铜镜戴面罩。他将今天军医送来的一批新做的面罩在手里仔细看了几个来回,而后叠好,庄重戴上,对镜观摩一番,又摘下,然后更熟练地戴上。

是纯黑的面罩,连眼睛都遮着,透气透光恰到好处。

李木在晚饭后返回院内,只见一套衣冠面罩已整整齐齐码在桌前,这必然是岳飞打算明天穿着出去的;其余的在柜内一套套叠好,分别摆放。岳飞依旧在灯下写字,见他回来,抬头打了声招呼,继续提笔。

李木是认字的。这些时日岳飞写的东西,允许看的他便去看,多半是字帖,半大孩子们常临摹的那种正体,一模一样的简单字儿写个十遍。他想也有道理,毕竟岳飞手上当时的伤很重,如今也仍未恢复完全,写字并非易事,自然得多练。偶尔岳飞也会默写点东西,至于内容,有的李木能看懂,是人们常读常说的经典句段,或是古代的名人事迹;有的看不懂,毕竟李木不曾专门读过书,偶尔军医来倒是必能懂,两人会闲谈一二,听起来也多是各色前人的名句名作。这些内容也都是正体写的,规整端正,远看和军中幕僚们抄的文书别无二样。

今天却破天荒不是。

今天是李木第一次看到岳飞不用正体写字,他默默看了半刻,恍然大悟——这是岳飞本来的字,往日写给吴相公的亲笔就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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