簌簌山风涌起,沁凉水汽撩开额发。
只一眨眼的功夫,潭水便没过头顶。再一眨眼,她看到水下另外一个世界。
纯净得几不可见的潭水包裹着水里的一切,水草柔柔招摇身畔,修成神力的鱼群发着点点荧光,成群结队在视线里游过。
抬头,水面上隐隐透过一丝天光;低头,脚下是无尽漆黑深渊。
妘景第一次知道,外表看去小小一口幽潭,水下竟然如此广袤。
她扑腾一双嫩白小脚,使劲向下探去,却始终漂浮水中,探不着任何边际。
合欲不慌不忙跟着她往下沉,
“这是九渊之首,重渊。别看它其貌不扬,实则最为波澜诡谲。深无底,高无顶。”
他一边说着,一边撑起一方琉璃罩,将两人圈在罩内。
潭水被隔绝在外,内里清清爽爽,与外界无异。
妘景看得新奇,往琉璃罩边蹭了蹭,伸手想向琉璃罩外一群蓝色荧光的小鱼摸去。
耳畔却传来合欲不紧不慢、憋着坏笑的声音,
“听说,这潭中生灵常年吞食冤魂,有剧毒。”
吓得妘景赶忙收回手,瘪着嘴怒目瞪向合欲。
合欲笑意更浓,“这么多年,无数人被埋葬于此。只因重渊之下,是东荒地脉,重中之重,机关密布;一旦进入,除非谙熟出口玄机,否则无论如何都出不去。
“你刚刚怎么不说!”
妘景大叫一声,身体却很诚实的乖乖往合欲身边靠了过去。
合欲微微眯了眼,似乎颇为满意,“现在知道怕了?方才跟着进来时,怎么不想一想?”
“也不知谁匡我下来的。”妘景暗骂一句。
合欲一脸坦荡,“想要冰玉种,只有冒险。冰玉种如此珍贵,妘氏一定会把它藏在这里,而且极有可能就嵌在地脉之中。”
妘景瞥了他一眼,合欲便像知道她想说什么一样,又说,
“要寻地脉,也不难。无非就是过七七四十九神兽之口,历九九八十一关便可到达。或者,寻一位妘氏后人,以生血献祭,开启秘门。
“我看你这个女娃娃,白白嫩嫩,养的甚好,血应该很甜吧……”
什么意思?
生血献祭?
那岂不是要……
杀人放血?!
妘景心里咯噔一声,再抬眼时,目光中合欲逼得越来越近的一张大脸证实她的猜想。
难怪他愿意带她下来!
原来是有所图!
妘景讷讷看着森森寒铁面具直逼眼下,诡异的符纹看得她头皮发怵。
面具下,合欲毫不掩饰兴奋的舔了舔嘴唇,她恍惚看到了两颗露出来的渐渐獠牙,吓得她毫不迟疑的往后退,
“不行!我神力低微,不配献祭!”
她抵着琉璃罩,双脚翻腾,双手划拨,嘴里不住念叨着,
“我还怕痛,一定坏了你的好事……”
但她两双小短腿怎么跑得过合欲身轻如燕。
合欲一个纵跃,毫不费力的便提住了她的脖颈后的衣领。
“我说过,一旦进来,便出不去。乖乖跟我走吧,我尊贵的妘氏小公主。”
合欲阴恻恻笑着,伸手箍上她的肩膀,将她拘在怀里,带着她往下沉去。
妘景哪里知道,出不去的最大障碍不是机关毒物,却是合欲!
该死!
这合欲,从头到尾,就没有一句真话。
她怎么能被他几句话就玩得团团转?!
“您肩负重任,您神力超凡,我帮不上忙,只能拖累。”
妘景心里又急又怕,只能故技重施,毫不客气的抬腿狠狠往合欲右腹踹了一脚。
趁着合欲吃痛松手,她仰头便想向水面浮去。
哪想脱离合欲禁锢的一瞬间,一股毫无征兆的水柱突然窜出,还没看清,便将妘景卷进那暗流里。
几乎同时,合欲本能的一把握住妘景的手。
妘景全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只看见合欲飞速展开双臂,把自己裹进怀里。
再抬眼时,视线里便只剩下近在咫尺的青铁面具。
冰凉面具抵在眼下,周遭仿佛静止了一般,耳畔只剩下两道交叠响在一起的心跳声。
妘景感觉到周身的血液嗡嗡涌上脸颊,但她就仿佛被下了蛊一般,忘记了任何动作。
她第一次看清了面具下的那双眼睛。
是一双像谢离那样沉得毫无光彩的眼睛!
面具遮住了眉宇、遮住了眼睑、遮住了睫毛,只留下浓墨般的眼眸,沉得仿佛能将她的心神尽数吸了进去。
悲伤的感觉再一次涌上心尖。
不知道为什么,合欲的眼睛里分明什么也没有,妘景却觉得像是跌进了无尽漆黑之中。
寒意包裹着她。
在那双眼睛深处,她好像看见没没无边的黑暗中站了一个人。
那个人好像是谢离,一席黑袍,孑然一身站在那里,和黑暗融为一体。
这么想着,妘景更觉得悲伤难抑。
她没有被谢离抱过,但她总觉得,谢离的怀抱,该是这样冰冷又孤独的感觉。
沉思中,头顶想起合欲闷沉沉的声音,
“怎么?这就想你家男人了?”
没有。
妘景回过神。
她摇摇头,无心解释;推开合欲,还想着要逃离。
却听合欲一声吃痛的闷哼,将她抱得更紧,
“别乱动。”
他咬着牙,埋在她肩上低低嘱咐。
妘景有些惊讶,抬头,这才发现他们被卷进了暗流之中。
极速旋转的水流将他们包裹着,水壁外,徘徊着好几头凶神恶煞的古老神兽。
妘景不识得,只看见那些神兽身形巨硕,竖目獠牙,须发横飞。
妘景张望的时候,一只神兽突破水壁,张开血盆大口,咬在合欲背上。
一声闷哼再次传来,合欲结结实实受下,而她因为身形娇小,几乎整个被圈进合欲身子里,安安稳稳躲在危险之外。
所幸,急速的水流锋利如刀,下一刻,便将探进水柱的神兽面颊削去大半。水壁外的其他神兽嗅到同类血气,警惕退去老远。
“原来你说的是真的,真的有神兽。”
看见合欲那纯白的肩袖已经染红,妘景顾不得其他,急急忙忙探头,想替合欲看看后背的伤势。
合欲却浑不在意的抬起手臂。一只大手不由分手将她按回了怀中,
“你以为我在开玩笑?”
带笑的声音轻佻不减,那只遮住她视线的手,却极尽温柔的轻轻抚在她的额顶。
视线里是合欲胸口处绣了满枝梨花的交叠衣领,清冷雪香扑鼻。
他好像,不想让她瞧见伤口?
那……不看便不看吧。
“还想逃走吗?”
合欲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不是不想,是这神兽围着,想跑也跑不掉啊。
妘景心绪复杂,摇着头抬眼,却见水壁上突然生出无数股细流,直插他们而来。
“小心!”
来不及思考,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便想转身替合欲挡下。
几乎同时,合欲也发现了异样,躬身垂头,死死将她箍住。
她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一股细流如箭,直直插进合欲本就伤痕累累的后背。
一瞬间,鲜血飙溅,又很快被水流冲走。
没有任何喘息的机会,紧接着,细小的水柱便如滚轮般轮番而至,四周水壁密密麻麻全是锋利水箭。
合欲极力展开大袖将妘景圈在身前,只恨不能将她整个埋在身下似的。
“你可不能受伤。你得留着献祭。”
许是感觉到怀中之人在轻轻发抖,头顶传来合欲惯常不屑的轻笑。
妘景被纯净的香气掩埋,说不上来心里是何滋味。
害怕吗?可她似乎没有受到任何伤害。
心疼吗?可她却清楚的知道合欲并非什么好人。
他一次次暗算她,诓骗她。
包括这一次,像他所说,可能也只为利用她打开地脉。
她想骂他黑心肝,但此时此刻,却又实实在在被他保护在怀里。
她看不懂他。
从一开始,她就看不懂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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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过了多久,妘景挣扎着冒出憋得通红的小脸,看见细密水柱机关在头顶越来越远,合欲正气定神闲搂着她,漂在水中。
他的衣袍几乎整个被鲜血染红,深深浅浅的红,反复浸染,竟难以找到一块完整之处。
但他丝毫不觉疼痛一般,身姿挺得笔直,
见妘景抬头,他低头看了一眼,满意的勾了勾嘴角,“血色红润,看来可以献祭了。”
妘景双目怔怔,来不及回答,便被合欲带着嗖嗖往下坠去。
很快,凉风四起。
妘景环顾周遭,见合欲一手揽着自己,一手挥剑,几招便破了水柱,稳稳落到一方冰台上。
原来他早就知道如何破局。那有何必受伤……
妘景嘀咕着,抬眼看去。
那冰台四四方方,悬于水中,无光无亮,被周遭漆黑潭水包裹。若非熟识之人,很难看出冰台的存在。
随着两人降落,两尊石像不知从何处升起,石像中间夹了一道结界,可能就是地脉之门。
妘景向一尊石像走去,娇小如她,不过到石像脚被。
合欲好笑的声音追在身后,
“怎么?你不害怕了……”
不待他话音落尽,妘景已经握上随身携带的金玉匕首,毫不犹豫的划在掌心。
“掌中生血缘,至亲任去留。”
她喃喃念出石像下刻的一行小字,很无语的翻了个白眼。
本来,她也以为要命丧于此。直到方才,被合欲护在身前。她突然莫名的意识到,他不会让她受伤。
不只是为了利用她。
“你还挺聪明。”
合欲的轻笑声由远及近,停在她身侧,熟稔牵过她的手。
“可你不是最怕疼吗?”
他浑不自知的叹息一声,认认真真垂头吹在伤口上。
妘景看不清他的神情,只是这道低如呢喃的怜惜言语、无比自然的落在耳畔,让她心中不可抑制咯噔一跳。
不知为何,她听来总觉得落寞、哀戚。
“快走吧。”
妘景不动声色抽回手,领着合欲、畅通无阻的走进了洞开的结界。
然而,就在两人跨步而入的下一刻,一声轰隆巨响自身后传来。
回看去,守门的石像正缓缓沉进冰台。
发生了什么?
妘景满面狐疑看向合欲,合欲也正半眯眼睛看着她,
“地脉之门关闭了?地脉之门居然不认你,难道你不是妘家的女儿?”
不认?
“怎么可能!”
妘景一把甩开合欲。
难道自己是妘氏还需要证明?真是可笑!
“我可是妘庠上神的女儿!我娘还是风氏后人!我哥哥……”
合欲冷笑着打断她,“那便是有人不想认你。”
“更不可能!你肯定听说过,我便是要那星星我爹也给我摘来!怎么可能……”
合欲却根本不在意她的说辞,只手将她揽着,带着她向冰台尽头奔走,
“赶快!我不知道这里还能待多久,先拿到冰玉种再说!”
妘景乖乖闭上了嘴巴。
她这才意识到,他们很有可能,出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