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脉之门,禁绝神力。
妘景走在其中,只感觉浑身轻飘飘的,就像一团摊开在水中的棉花,悬于水中,使不上一点力气。
可合欲的身子却越来越重。他揽着她,就像拼命拉住狂风中远去的风筝一般,生生拖拽,一步一步艰难向前奔走。
结界笼罩出一条水中廊道,晃动水波将金色结界的光晕投下,照出令人迷幻的波纹。
耳畔是诡异的死寂。
只有视线的尽头,小小一点晶莹状的冰玉种,提醒着她这个世界的真实存在。
周遭悄无声息。她能感觉到合欲越来越吃力,他的胸膛剧烈起伏,似乎每走一步都在重重喘气。
越是靠近那点晶莹,合欲的面色越来越凝重。
甚至还没有走至近旁,他已经着急忙慌、毫不停留的抓起妘景的手,引着她牢牢握了上去。
莹润光彩从两人交握的手下透出,丝丝溶于水中,不耀眼、不炫目,只是安安静静的、持续不断的,照亮黑暗。
妘景完全被眼前的一幕震慑,莫名想要屏住呼吸。
有那么一刹那,她感觉周遭都消失了一般,听不见心跳,听不见喘息,她只看见合欲那只骨节分明的手,牵着她,握住了这世界里的唯一光亮。
合欲嘴唇翕动,焦急的对她说着什么。
她听不见。她也不想理会。
她的心魄已经完全被那晶莹光亮吸引,她就像丢了魂一般,静静欣赏这一切。
也不知过了多久很久,手腕一道轻轻触碰传来,眼中荧光一黯。
妘景摊开手掌一看,拇指大的一粒浑圆水色玉珠,正静静躺在她的掌心。
随着她抬眼,终于,有嘈杂声响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一点一点撕裂沉寂,一点一点,奔腾汹涌,贯入耳朵。
直至嗡鸣。
环顾四周,她才看到,滚滚巨浪不知从何处涌起,颤抖着,癫动着,裹挟着两人如浮沫般在水中飘荡。
“地脉要塌了!”
合欲的声音混在巨响里,听不真切。
他看上去似乎颇为兴奋,挂着坏笑的左右张望。
一副不怕地不怕的模样!
妘景幽怨的跟着他往外跑。
她看见,前方、头顶、脚下,分明是莹润的潭水,在她的注视下,竟然全部一点一点碎裂开来。
那些碎片一块一块,坚固又锋利。一落在身上,便鲜血喷涌。
潭水竟然还能碎裂?
妘景哪里见过这样荒谬的事情,睁大眼睛看着头顶一块碎片滑落。
哪想,不过是片刻的分神,那碎片落在额间,眨眼便在她的额顶到眉心划出一条长长的血痕。
温热血迹蜿蜒在鼻尖。妘景后知后觉,抬头想要抓住划伤自己的“罪魁祸首”,视线却被合欲宽大的纱袖遮盖。
“快走!”
他的纱袖在水中飘扬展开,护在妘景的头顶,应该是被合欲结了牢不可破的厚厚结界,如一块铁板,锵锵撞落了一地碎片。
妘景吐吐舌头,躲进纱袖下。
周遭,潭水碎片拖出长长的波纹,如流星般砸落,扬起浑浊水柱;沙烟缭绕,无辜重伤的鱼群很快就将潭水染红。
轰隆声响撞击耳畔,一声声就像凿在心里。颤抖的潭水推着她一步一晃、一步一晃。
奔逃半晌,眼见着地脉之门就在眼前,结界也几乎崩塌。
最后一刹那,万幸,倾覆倒下的结界重重砸在冰台,涌起巨大的洪流,推着两人,飞出地脉之门,扑到石像脚边。
妘景全然顾不得形象,四仰八叉趴在地上喘了好半天粗气,才缓缓抬起头。
“原来,天崩地裂,是这般景象。”
或许是合欲兴致盎然的模样,给了她安全的假象。她甚至忍不住感慨起来。
回头,却在目光寻到合欲的刹那,她倒吸一口冷气,再说不出一个字。
合欲竟将所有神力灌注纱袖之上!
而他自己,几乎全然裸露在潭水之中,只得左手一柄神剑浅浅抵挡。
他虚弱的站在她跟前,无数道鲜血顺着他的额顶蜿蜒而下,被血濡湿的须发黏在面具上,湿透的衣摆滴答滴答不住淌着血滴,他整个人用千疮百孔来形容也不为过。
“你……”妘景赶忙走近他的身边,“你还好吗?”
她难以说清心疼,上前一步,抬手想要轻抚眼前人的面颊,可瞧着他体无完肤的模样,却又完全不知道该从何处落手。
不知为何,合欲似乎很不喜欢妘景看见自己的伤口。
在看见她抬手的一瞬间,他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一步,
“无碍。”
他“刷”的一声收剑入鞘,扔进妘景怀中,
“抱着。”
言罢,不待妘景反应,他已经一个箭步将她打横抱起,向着水面飞去。
潭水在他们身畔崩裂,两道小小的身影,穿梭在涌动的暗流碎片之中,一点一点,融进头顶的天光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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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天色已暗。一轮清月挂在崖顶,溶溶月光铺在水面,随着水波轻晃。
再看回头看去,又哪里还见得着潭下的惊涛骇浪。
随着两人从水下浮出,合欲奋力将妘景向水岸一抛。
冰凉鹅卵石抵着脊背的一刹那,重重的神剑也随之砸在腹部。
“合欲……”
妘景拂开神剑,慌张回身会看合欲。
却见合欲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她抛出后,昏死在水面上。
一瞬间,妘景慌了神。
她跌跌撞撞冲到潭水,顾不得其他,拖住他沉沉浮浮的脸颊,护进怀里。
清亮月光披在他的身上,他的白纱大袖铺在水面,浅浅勾勒出他瘦削的身形,正随着水波轻轻起伏。
幸好,幸好还有微弱的鼻息。
妘景急忙生出一团小小神力,源源不断的注入合欲体内,帮他缓解伤势。
山林沉默无声。
一团晶莹神力抵在怀中之人的唇边。
妘景看见,他双唇微阖,一张面具遮住大半脸颊。
柔和月光下,青铁面具不再骇人,笼罩在软软水雾里,像是勾人的暗示。
细细扫过一遍,她终于看清了面具上的图案。
那并不是什么符纹,面颊中部像是稚子歪歪扭扭誊抄的经文,是她从未听闻过的经文。耳侧处是花鸟鱼虫,似乎还有小人屋舍。
有些可爱,也有些诡异。
因为神秘,而诡异。
合欲……
到底是谁?
妘景忍不住在想,
为什么他会如此熟悉自己,熟悉自己身边的所有人所有事?
为什么他会如此熟悉九渊?如此熟悉妘氏的领地,如此熟悉东荒的地脉?
“合欲,到底是谁?”
怀中之人的呼吸逐渐平顺,疗伤神力渐渐消退。
但妘景的指尖停在合欲唇边,却迟迟不愿收起。
余光中波光粼粼,远远就像星辰闪烁。
她看见一点月光在自己指尖跳跃,一闪一闪,勾着她探向面具。
许是一派祥和的山间月色消减了心中的悲伤,这一次,妘景出乎意料顺利的拿住了整张面具。
手腕轻轻一抬,她几乎就要摘下面具,却在那一瞬间,她想,
算了。
他连伤口都不愿意叫她瞧见,更何况真面目。
算了吧。
既然他想保持神秘感,那本小姐凭什么要无端牵扯上这样一个陌生人。
妘景垂眸思虑良久,最终只是气鼓鼓的放下了手,拖着合欲往岸边走去。
“正好,你要是就这么睡死过去,冰玉种我就独吞了。”
妘景如是说着,手上却很诚实的帮合欲一点一点擦拭挂满血痕的下颌,一点一点捋顺染血发丝。
慢慢的,细长脖颈暴露在月光之下,瘦削得不堪一折,只能用惨白来形容。
细汗层层挂上他的额间,他的喉头来回滚动着,牙关死死咬住,爆出青筋,看上去极其痛苦。
妘景一刻都不敢耽误,想招云轿回神宫。
起身的一瞬间,突然,一声诡异叫嚣突然划破山崖。
九渊本就渺无人烟。那声响拖着长长的回音,徘徊在空荡荡的重渊之上,如魔音贯耳,明明远在天边,却像就在身后。
妘景只感觉后脊一凉,回头朝山崖环顾,想要找到声音来源。
却一无所获。
陡峭山崖一览无余,分明空无一物,那声音却不知从何而来,迟迟不消,甚至一道一道逼近,越来越嘹亮,越来越张狂,似狂放笑闹,似婴儿啼哭。
妘景甚至能感觉到有诡异山风略过额发,像是飞禽毫无章法的盘旋在自己头顶。但她追着风的来向寻去,却又只见一轮圆月。
昏暗夜色里,妘景越听越发怵,忍不住屏住呼吸,竖起浑身戒备。
异响越来越近,从天边山线,划过崖顶,飞入深渊,一点一点,眼看着便要擦过头顶。
电光火石之间,一股力量一把拽住她。
啊啊啊啊啊啊!
一声尖叫,妘景重重跌坐地上。
迎接她的是抵在眼前合欲那一眨不眨盯着自己的眼睛。
一瞬间,天地暗淡无光。
四目相对,眼波流转。
没有异响,没有月色,没有鲜血。
只有一双如墨眼眸安安静静看着她。
“你……你醒了?”
妘景轻咳一声。
感觉到合欲紧紧牵着自己手,她有些尴尬,起身挣脱,却被合欲一把拽回怀里,再被他一个严肃的噤声动作吓得不敢言语。
安静下来细听,怪叫声重新回到耳畔,在头顶盘旋。
妘景抬抬眼皮,找不见声音来源,垂眸,又撞见合欲直勾勾盯着自己的眼睛。
她其实不爱看合欲的眼睛。
他的眼睛没有光,看不见倒影,看不见情绪。叫她每每看去就想起谢离,越看越难受。
她便索性低头,不再看他。
合欲似乎是发现了她的窘迫,玩心大起,目光追着她的眼睛,一寸不离。那分明是一双冷冷双眸,目光却似燃了火,灼烧在她的脸上,逼得她不得不抬头,故作迷茫的迎向他的目光。
槐树婆娑在头顶,鲜血味道混合着合欲身上独有的纯净味道,钻进鼻尖。
她在合欲无光的眼睛里沉沦。就好像站在雪地里,看着谢离独自度过了一个漫长的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