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玥如今的日子过的是越来越舒坦了。
昔日与宋恒一番对话，萧玥以为自己犯了宋恒的忌讳，都打算稍微收敛一些，给绿袖物色完夫君人选就接着闭门谢客呢，没想到宋恒真的命人给她送了一堆财货过来。
金银首饰、绫罗绸缎、金银锭、金银馃子、各色牙雕玉雕珍珠点翠，直看得萧玥都连连咋舌——
金银布匹都可以直接做钱财来用，萧玥自然觉得多多益善，毕竟谁也不会嫌钱多；各色牙雕玉雕瓷器也可以推说是做摆件，把慈宁宫装饰得富丽堂皇的，好显示天家威仪富贵；只是那些珠宝首饰，萧玥看着就哭笑不得。
萧玥是太后，顶着先帝未亡人的身份，先帝入葬还没有一年呢，刻薄点说，还尸骨未寒呢，她要是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多少有些不太合适。
偏偏宋恒还不是只送了这么一次，而是逢年过节都命人送来财物，中秋节也不例外。
萧玥本来没太在意这些东西，通常直接让绿袖清点入库了事，但绿袖被这些财货的数量给惊住了，便将这事告诉了萧玥。
刚好凑着中秋节，萧玥和宋恒一起话家常，便提了提这件事。
萧玥把这话告诉宋恒的本意，是让宋恒把这些财货给收回去，却没想到宋恒直接给萧玥来了一个釜底抽薪：“母后先留着呗，左右这些首饰我也不能用。母后愿意给绿袖姐姐做添妆，那就给绿袖姐姐做添妆；要是日后看着哪位公主夫人顺眼，母后直接赏给她们就是，免得母后赏人首饰都还是一样的。”
萧玥便好笑地张大了眼：“高铭还跟你说这些呢？”
宋恒便捧着茶笑：“母后要是嫌弃高铭多嘴，那等他回来了，我先赏他吃一顿板子。”
“你可别，高铭那孩子娇气得很，太阳底下晒一晒都能中暑；你要是把他给打坏了，谁给你鞍前马后地使唤啊，”萧玥被逗乐了：“我哪里是首饰不够才给了她们同样的首饰？我是知道她俩都要去宁夏，好奇她们能不能根据这簪子认出彼此来，这才给了她们一样的簪子。”
宋恒也被勾起了几分好奇：“说起来，我知道母后爱那支夜月照竹簪，也知道母后跟定远侯府那妇人交好，只是母后为何是先赏了沈音夫人簪子？”
萧玥面上染了几分尴尬与纠结，最后只是道：“文官里头，三十出头就四品的人不多。给他夫人一支簪子，好告诉所有朝臣，说我愿意见他们夫人，想和她们说说话。”
宋恒哪里还能不明白萧玥的意思？
先帝在位时手腕铁血，文官每每因为上疏言事而获罪，轻则杖打重则□□，有时候一次性能打几十近百人，说不定还会直接打死几个，闹得文官个个如同惊弓之鸟一般，一个个但求无过、不求有功，天天在朝廷里头混日子。
萧玥如今赠给沈音夫人簪子，便是表明她愿意如同以往那般帮他们几分，也间接地鼓励文官们上疏言事。
宋恒神色动容地望着萧玥：“难怪母后近来赏人赏得越发频繁了。”
萧玥只是叹气：“恒儿，把东西都收回去。”
“……宫里的人都喜欢这些东西，母后难道不喜欢吗？”宋恒面上有些失落，又笑着望向萧玥：“送都送了，我怎么好再把东西收回来？”
“我也没说不要啊，”萧玥驾轻就熟地笑着打圆场：“我看中一件牙雕，对，就是中秋这回送过来的东西。那牙雕一尺来长，雕了位仕女。”
“那仕女眉眼鼻唇都很是温和细腻，我看了喜欢，便叫绿袖留下来了。”
“至于其余的东西，我既不喜欢，慈宁宫也就这么大，放不下那么多东西，总不能让它们在库房里吃灰。”
“我知道你孝顺，所以，我收下这件牙雕。其余的东西你都收回去，免得天天麻烦绿袖。”
“……母后做事依旧这般温厚体贴，”宋恒望了萧玥很久，终于松口：“好，我同意将那些礼物收回去。”
萧玥垂眸浅笑，宋恒放下茶杯，一双眼亮晶晶地望着萧玥：“母后……陪我一同赏月可好？”
中秋家宴设在屋外，空中圆月皎洁明亮，萧玥已经在众人的陪同下看了很久，这会儿有些困倦；再加上如今宋恒越来越不喜欢旁人伺候，总是一个人跟在她身边，萧玥不免有些不愿意，当即笑着开口：“我累了，让素云陪你一同去赏月吧。”
宋恒面上浮现出几抹挫败与受伤：“玥儿当真以为，我以往是为了素云才来找玥儿的？”
恍若惊雷炸起，萧玥面上浅笑寸寸消解：“你唤我什么？”
宋恒轻笑，眉眼动容：“玥儿不是你的闺名吗？我常听绿袖这样唤你。”
萧玥脸色阴沉：“我与绿袖自小一同长大，情意甚笃，你怎么能同她一样？”
宋恒严肃道：“玥儿，我心悦于你。”
萧玥面色顿时难看得厉害。
宋恒面露悲戚，慢慢站直了身子：“我知道玥儿的性子。玥儿自小被萧少保养大，读的是诗词经典，记的是忠孝仁义，平素看着温和，心里却有主意，绝不会随意被旁人拿捏。”
“玥儿肩上有担当。因此玥儿虽然不喜欢父皇，却依旧尽职尽责地做着这个皇后。”
“玥儿既然执掌六宫，就把六宫打理得井井有条，风平浪静；父皇心血来潮要恢复亲蚕礼，玥儿便忍着惧怕，亲手喂那些圆滚滚的蚕虫；朝臣因言获罪，父皇命人责罚于他，玥儿便几番讽谏，好似得了邹忌真传；父皇膝下子嗣单薄，又因着宋煦只长我一岁，不准我开蒙读书，玥儿便叫来高铭为我启蒙。”
“玥儿处理任何事情都游刃有余。看似轻描淡写，实则驾轻就熟，似乎毫不费力地就能做到任何自己想做的事情。”
“玥儿如此行事却并非为了自己。玥儿平日里不爱珠宝华服，也不会磋磨下人为乐。”
“甚至于，一位不得父亲喜爱、受天子厌弃的皇子，玥儿都会真心相待。”
“我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将这句喜欢宣之于口。”
“皎皎明月，何其美哉。”
“我本将心照明月，奈何……”
“奈何我满身卑劣，见到玥儿就自惭形秽，心悦玥儿也不敢直言，被玥儿发现自己走神后，慌慌张张地看向玥儿身后的素云，做了一场好长的戏。”
“我以为自己只能把这见不得人的肮脏心思藏一辈子，唯恐唐突了玥儿，让玥儿生厌。只敢借着母子的名义偷偷地多看玥儿一眼。”
“直到父皇扣下了吴王妃。”
“我没有想到，玥儿明明看清了我的心思却没有怪罪我，反而教我应该怎么做。”
“我忽然发现，玥儿也未必那么讨厌德行不修的人。”
“七岁那年，我在御花园里守了一个多月，见到玥儿便扑到玥儿身上哭求，玥儿也清楚不是偶然，对吧？”
宋恒悲欣交集，眼中泪光点点，一步步走到了萧玥面前，这才蹲下了身，抬头望着萧玥的眼睛：“我问过玥儿的。玥儿同意了，我才敢把这些话说出来。”
萧玥震惊厌恶的目光落在宋恒眼里，宋恒轻声道：“玥儿……还记不记得，我问过玥儿，倘若某人确有几分才干，人品也谈不上太坏，只是私底下不太检点，玥儿会怎么看？”
萧玥目中厌恶更甚，宋恒轻轻覆上萧玥的手：“玥儿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举了杨炎杨相公的例子，说大丈夫当如是，即便他真的要玥儿做他的夫人，玥儿能以一己之身讨他欢心，让他为天下生民多做一些事情，也会乐意之至，不胜荣幸。”
“玥儿说，沧江水清，可以濯缨；沧江水浊，可以濯足。还说即便德才不能兼备，也不耽误用这个人。”
“玥儿，我知道玥儿心里有着天下苍生。我答应玥儿做个好皇帝，让百姓安居乐业，玥儿接受我，让我报答玥儿，好不好？”
萧玥终于垂眼看向宋恒，用力将自己的手抽了出来，一字一顿道：“宋恒，你所谓的报答，就是做出觊觎嫡母这样的丑事？！”
以往忽视的细节全部清晰地浮现在萧玥脑海中。
宋恒望着素云失神时，素云正站在自己身后。
宋恒去护国寺求财时，只担心自己因此生气。
宋恒每知道新鲜事时，都会跑过来告诉自己。
宋恒说自己心悦素云，直到继位才带走素云。
还有……还有宋恒继位后不曾立后、还有宋恒逢年过节送来的这些稀奇珍宝、还有宋恒口中那句“无事便不能来看你”、还有那日德才之辨后宋恒复杂的眼神……
旧事一件件清晰起来，串连成线，带起被深埋于岁月、不曾被人发觉的真相。
原来这人早就对自己存了觊觎之心；原来这人假借母子来掩盖自己见不得人的心思；原来这人名为朝事、实则在窥探自己的心意……
原来……
原来自己养出来一个狼子野心、寡廉鲜耻的畜生！
昔日卫宣公私通父妾、筑台纳媳的典故清晰地出现在脑海中，千古丑事深镌史册，萧玥喉头腥甜，咬牙低骂：“宋恒，你在发什么疯？！”
这声音低成一道气音，却清晰地炸响在宋恒脑海中。
宋恒抿了抿嘴唇，拧眉正色道：“玥儿，我没有发疯。”
“我要你做我的皇后。”
这话音量不大，却掷地有声地砸在萧玥心头，萧玥再也忍不住，抬手狠狠掴在宋恒面上。
宋恒头被打得偏了过去。
清脆的掌掴声回响在大殿中，宋恒的声音为止一顿。
只是片刻，宋恒又转头望着萧玥，脸上五指鲜明，眸中泪光涌动：“是我唐突了玥儿……玥儿想打我便接着打，莫要气坏了身子……”
“玥儿，我并非寡廉鲜耻，我也知道忠孝仁义，只是……”
宋恒苦笑：“只是玥儿，我情难自禁。”
“呵，”萧玥收回了手，第一次在宋恒面前露出怒容，面上冷笑如刀，刀刀剜进宋恒心头。
宋恒害怕地伸手捂住了萧玥的嘴，险些落下泪来，小声哀求：“玥儿，求你别说……”
“玥儿，我再卑劣、再惹玥儿生厌，可我对玥儿的这份心、这份情意，是干净的。”
“玥儿不想见我……我走……”
“我明日再来看玥儿。”
“过几天，我就让人草旨，说收复河套者封王。”
“玥儿，我做个好皇帝给你看，你别生气，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