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霓儿没想到陆卫青去而复返。
他应是有提前料到她的鲁莽,快要靠近的时候,往后退了一步,否则凭她挥棍子的力度,他就该躺在地上了。
索性没伤到头,可那一棍子打在他的右腿上,结结实实的,疼得他一缩。
好巧不巧,伤的就是他曾经假装断了的那条腿。
这难免不让人瞎想。
果真,他从痛苦的闷哼中仰起头,看向苏霓儿的目中除了探究,更多的是瘆人的凉意。
苏霓儿忙将棍子藏在身后。
“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并非故意整你,而是,而是......”
苏霓儿本想解释,可瞧着陆卫青眸底不信任的猜忌,索性挺直瘦小的腰板,大大方方地承认。
“对,我记仇,看你不爽,就想找机会报复。”
陆卫青隐在巷子边上的杨柳树下,剑眉蹙得很紧。
浓烈的日光恰好打在他身后的青石板上,他踩在阴影里,叫人看不清他眸底的神色,只那根根分明的长睫低垂着,似在思量她话中的真假。
远处传来搜寻的脚步声,也不知狗子哥将其他官兵引去哪儿了。
眼下真不是谈话的好时机。
苏霓儿嗤笑,笑自个就不该留下来做好人。她从身后拿出木棍,掂了掂重量,一贯的浑噩态度。
“没能打断你的腿,好可惜。”
陆卫青低垂的眼睑轻抬,奇怪的是他竟也没生气,反而看向苏霓儿的眸光少了几分阴冷。
“莫要再想了,你没这本事。”
冷淡淡的态度透着看穿万物的不屑,那迷离的眼尾斜向上,是少年故作老成的矜骄,气得苏霓儿憋着一口闷气,怎么都不舒坦。
他顿了顿,神色忽变,凑近她,眸光如鹰般犀利。
“把玉还给我。”
就猜到他会说这事。
苏霓儿往后退了两步,警惕地把袖子里的美玉藏到身后。
“你先拿钱来。”
“我帮你教训了胖婶,还帮你入了城,早抵了答应给你的银子。”
苏霓儿:“......”
明明他此刻囊中羞涩,还非得说得如此理直气壮。
且她有的是法子进城,用得着欠他人情?
“若不是因为你,我能被骗去李府?能被冤枉?你可没帮我啊,你是在将功赎罪!”
陆卫青一怔,显然没料到苏霓儿能这般伶牙俐齿,面色微沉。
“不管是不是,你都得把玉还给我。”
他一把拽住苏霓儿,径直往她衣兜里翻。看那样子,似已耗光所有的耐性,不打算再和苏霓儿纠缠。
苏霓儿自是不让他搜,退缩着往后躲——“拿银子来!没有银子我不给你!”
两人拉拉扯扯间,凌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远远的,传来狗子尖锐的哀嚎。
——“霓儿,救我!”
苏霓儿和陆卫青同时停下动作,望向巷子那头跑过来的狗子。
衣衫褴褛的小男孩拼命往前跑,后面跟着三个带刀的官兵。
狗子边跑边躲,将路旁撑起来的几根竹竿推倒,竹竿上晾晒的衣裳哗啦啦落了一地。
苏霓儿没工夫应对陆卫青,眼下救人要紧。
她用力推陆卫青。
“快救狗子!”
陆卫青却稳如泰山,立在原处不动。他双臂环在胸前,颇有闲情逸致地研究起了手中的小石子。
苏霓儿瞪他:“都什么时候了,还与我置气?回头咱俩再说玉的事,行不?”
陆卫青懒懒地掀了掀眼皮。
“救了狗子你就把玉还给我?”
恰好此时,躲避不及的官兵摔得不轻,气得直接朝狗子扔出一把飞刀。
“——狗子哥!”
苏霓儿大惊失色,忙回答陆卫青,“还还还,一定还!”
陆卫青满意了,甩出一颗小石子,准确地打在飞刀上。那把寒光禀烈的飞刀,和狗子的后脑勺一擦而过,“砰”的一声,嵌入长满青苔的斑驳墙缝。
陆卫青再一把将苏霓儿推入阴暗狭窄的小巷子。
“好生收着,别弄丢了!”
言罢,陆卫青冲过去,和三个官兵缠斗在一起。
*
苏霓儿走后,陆卫青将狗子护在身后,游刃有余地应对几位官兵。
斜睨到身后角落里一道“看好戏”的身影,陆卫青不屑地勾唇,故意丢了几招、渐落下风,愣是来来回回折腾了近一炷香的功夫才脱身。
支开狗子,陆卫青行至角落处,声音清冷。
“出来。”
一个身形修长的蒙面黑衣人抱拳行了一礼,眼眸微眯,似笑非笑。
“皇太孙好身手,再过几年,指不定就能和大人过上几招。”
“大人”是朝中重臣,亦是陆卫青的教导先生,深得陆卫青爹娘的信任。此次陆卫青能顺利逃出东宫、避开一劫,少不了此人背后的推波助澜。
陆卫青没有接蒙面黑衣人的话,而是反问。
“先生有何交待?”
“大人说了,您要是执意留在上京,那接下来的路您可得走好了,”蒙面黑衣人呈上一张纸条,“今夜子时前,属下派人来取此物。”
陆卫青不疾不徐地打开纸条,记下纸条上的内容后,将其交还给黑衣人。
黑衣人扫了一眼陆卫青额头上的包。
虽然消了不少,但还是很明显地鼓起一团,足以想象那小乞丐打人时的力道有多狠。
黑衣人:“她已是颗废棋,留她活着并无半分益处......杀了她!”
“她”是谁,两人心知肚明。
陆卫青抬眸,凝视着黑衣人的眸光渐寒。
“不过一个小乞丐而已,何必赶尽杀绝?”
黑衣人:“大人自有顾虑。”
陆卫青冷嗤,往前一步,眼神似刀锋般锐利可怖,带着他这个年龄不该有的狠辣,说出来的话声音不大,却如暮钟般震耳。
“劳烦转告先生,此事不劳先生费心,我自会处理。”
*
苏霓儿磨磨蹭蹭回到东巷,已是午后。
她没有回自个的小破屋,而是径直去了西边一栋红色的砖房旁,躲在后院墙外的小竹林里伺机观察。
这是胖婶的家。
东巷是上京有名的贫民窟,聚集着无数落魄的孤寡。
大多数人家顶多有个一砖半瓦遮雨,像胖婶家独门独户带后院的,虽在上京入不得流,甚至只能勉强算得有个落脚的地儿,可在东巷,却是实打实的“大户”。
偏偏这样的“大户”,做的尽是丧尽天良的事。
若不是胖婶将她诓去李府,她也不会遭这些罪,更不会莫名其妙成了偷镯子的小贼。
想想此事她就觉得蹊跷。
一个无身份无背景的小乞丐,人都“死”了,对李府再无任何威胁,李府怎会多此一举将她告到官府,说她行窃?
她实在想不通。
有仇不报非君子,苏霓儿要等胖婶回来,好好问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顺带拿回卖她的银子。
银子是个好东西,没有银子寸步难行,还要饿肚子。
再说了,她拿命换来的钱,为何便宜旁人?
日落西山的时候,胖婶扭着肥硕的腰肢、磕着瓜子回来了,遇见邻里便要说一遭,生怕旁人不晓得她受委屈了——
——“真是倒霉透了,凭白被一个黄毛小子欺负。那官差也不顶用,四个大男人捉不住一个小屁孩,还被打得灰头土脸的,你说气人不气人?”
胖婶嗓门大,人在前院巷子里说话,苏霓儿在后院外头也听得清楚。
看来陆卫青和狗子哥应该没事。
至于她答应要把玉还给陆卫青......还是肯定得还的。
什么时候还,就不一定了。
苏霓儿从潮湿的小竹林里猫出来,在破了边的石阶上刮了鞋底的泥,想着翻墙进入胖婶家。
瞧了眼院墙的高度,再瞧了瞧自个小胳膊小腿的,放弃了,直接改从小竹林的狗洞里钻进去。
天已渐黑,最后一抹夕阳隐入浓云,整片大地笼罩着散不去的苍白和阴郁。
寒露斜挂,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子浓烈的潮湿味,混着枯黄的竹叶堆积的腐败。
苏霓儿躲在胖婶后院的杂房旁,仔细地观察前院的动静。
胖婶家原本有四人,前年胖婶的丈夫领着儿子外出经商,死在了路上,现在就剩下胖婶和一个瘫在床上的老爷子。
苏霓儿来过胖婶家好多次,深谙胖婶每日的作息情况。
这个时辰,胖婶已经用过晚膳,会先去给老爷子送饭,然后去堂屋给菩萨上三炷香,再回卧房熄烛睡觉。
不多时,前院传来‘噼里啪啦’的砸碗声和胖婶的唾骂——
——“你个老东西,不干活还吃这么多,撑不死你!”
苏霓儿早听说过胖婶欺辱家公,可真亲眼见到了,心中依旧难平,对胖婶的厌恶只增不减。
苏霓儿瞧得聚精会神,浑然不察身后一道疾风闪过,陆卫青翻墙进来了......
天很快就黑了。
苏霓儿摸到西侧房的窗外,惦脚踩在一块凸起的小石头上,勉强趴在窗沿边上,对着里头的老爷子笑着招手。
这是老爷子的房间。
此刻,胖婶背对着苏霓儿,边给老爷子喂饭,边不耐烦地骂。
老爷子仰面躺在床上,耷拉着松垮垮的眼皮,眼尾的皱纹满布。
从他的角度,恰好能看见对面窗外的苏霓儿。
天已尽黑,胖婶为了省钱没有掌灯,屋子里光线很暗,唯有走廊外的烛火在摇晃间发出微弱的光,映照出窗外一张稚嫩的脸。
老爷子看向苏霓儿的方向。
“霓,霓儿......”
老爷子年纪大了,口齿不清,说出来的话含含糊糊,不仔细听,会听不真切。
胖婶一勺子稀粥泼在老爷子脸上。
“念啥呢?赶紧吃,完了我还要拜菩萨。”
老爷子也不管脸上的水渍,举起枯槁的手,颤颤巍巍地指向窗外,声音大了些,艰难地凑出完整的句子。
“霓,霓儿......你,你吃了没?”
这回胖婶听清了。
“哐当”一声,她手里的碗筷打翻在地上。
“胡,胡说些什么?霓儿已经死了,在地府享福呢!”
胖婶弯腰去拾碗筷,手却抖得厉害,哆哆嗦嗦半天拾不起来。那密密麻麻的汗珠,发了疯似的从她额间滚下。
透过散落的碎发,她极快地瞥了一眼窗外。
却是什么也没有。
胖婶长吁一口气,暗自唤了好几声“妈呀,吓死个人了”,才拍着胸I脯,起身去关敞开的窗户。
“以后不许再提那丫头。一个死人,有什么好惦记的?你倒不如想想自个......”
窗户外头,苏霓儿从窗子底下缓缓冒出头。
披散的头发遮住了她大半个容颜,露出脸上数条沾有泥渍的血痕,还有唇边一抹诡异扭曲的笑。
“胖—婶,你—骗—我,我—死—得—好—惨......”
苏霓儿刻意压低的嗓音,似来自地狱的恶鬼,透着三分怨气、七分凄烈。
世间万物仿若在一刻静止。
——啊!鬼啊!
胖婶一声惨叫,两眼翻白,“咚”的一声,肥硕的身躯跌倒在冰凉的地板上。
昏死了。
“呀,怎地这般不禁吓?”
苏霓儿唤了胖婶几声,见对方没反应,遂跳下小石子,将额前的头发撸至耳后,随意地捆了捆。
极快地收拾妥当,苏霓儿绕了个弯,绕到西侧房的门口处,对着床上的老爷子笑。
“大爷,您别怕,我不是鬼,不害您。”
苏霓儿和老爷子接触不多,却也晓得老爷子是个心地善良的,没瘫痪之前总施舍巷子里的小乞丐们。
老爷子见多识广,不像胖婶这般一惊一乍的,点了点头,摸到床侧放着的一根破竹竿,指向苏霓儿的身后。
“你们......是一起来的?”
苏霓儿笑,摆手,“没呢,我后面没人,我一个人来的。”
老爷子摇头,语气重了些,“有......有!”
“大爷,真没人!”
苏霓儿往后瞧了一眼,示意她身后是空荡荡的走廊,“您呀,兴许是看差眼啦!”
陡然,苏霓儿斜睨到她旁侧有一团迷糊的人影,不大,和她的影子暧昧地纠缠在一处。
夜风拂过,那团影子随着不浓的月光摇曳。
看那姿势,对方伸了个懒腰,还打了个哈欠,似已来了许久。
最紧要的是,那肉包子的香味四溢,愈来愈近,是她闻过一回就再也忘不掉的。
苏霓儿一震,想到什么,气得直剁脚。
——“陆卫青,你躲在房梁上干什么?吓死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