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卫青从房梁上一跃而下。
他的腰侧挂着一个褐色的油纸包,鼓鼓的,正是先前装肉包子的,随着他的动作荡漾起细微的弧度。
他云淡风轻地拂去肩头的灰渍,朝着床上的老爷子颔首,算是打过招呼。看向苏霓儿的时候,微微挑眉。
“你倒还不笨。”
苏霓儿压下心头的那股子烦闷,几乎不愿再多瞧他一眼,敷衍地挤出一个应付的笑。
“你的玉还在,没丢。”
若不是他的肉包子露馅了,她也不会猜到是他。
她不在意他来了多久,也不关心他有何目的,只要不影响她就成。
上一世的他在郊县躲了好几个月才回来。
重生后,从她拒绝和他一起沿着河道逃生起,两人的生命轨迹就已发生改变。
他选择重回上京,看似为了拿回他的玉,可是在回城的路上,他就有大把的机会下手,偏偏没有,一直和她耗着。
她无力深究他行事的缘由,更不会天真地认为一个心思慎密、背负巨大仇恨的人,会有功夫和她周旋。
她隐约感觉到他应在筹谋什么。
他向她伸出手,意思再明显不过,让她把玉还给他。
苏霓儿:“不急,等我先办完正事。”
苏霓儿绕到老爷子的床尾,熟门熟路地在木板床底下摸出一根拇指粗的长绳,用来捆昏死在地上的胖婶。
她打算将胖婶拖到东侧房的堂屋,等人醒了再好生盘问。
毕竟老爷子在,她不便施展“拳脚”,担心自个太过暴I力吓着老爷子。
身后的陆卫青没吭声,默默把手揣回兜里。
苏霓儿呢,有心无力,身子板太弱,费了好大的劲,勉勉强强扶起胖婶肥硕的身子,却怎么也搬不动。
老爷子拿起床畔一根破了的竹竿,用沾满青苔的那一头捅苏霓儿的背,示意她往后看。
“叫......叫他!”
昏暗的月光下,陆卫青抱着双臂斜枕在门框处,微眯着斜向上的眸子,好整以暇地盯着苏霓儿瞧,全然没有要帮忙的意思。
苏霓儿当没看见,往手心里哈了两口气,双手绕过胖婶的腋下,使劲往上提。
“砰”地一声,没把胖婶提起来,倒把自己摔了个四脚朝天。
老爷子气坏了,重重地叹气,一记竹竿落在她身上,用了巧劲,伤不着她却是真的疼。
“老爷子!”
苏霓儿跳起来,反手揉了揉发红的后背,“您为何打我?”
老爷子指了指门边处的陆卫青,又瞪了她几眼,手中的竹竿敲得噼里啪啦响。
“叫,叫他......帮,帮你!”
苏霓儿执拗地去拖胖婶,言语间多少有些气性。
“他又不是瞎子,想帮早帮了,用得着我求?”
实在不行,她就在此处审问胖婶,大不了“温柔”些、“客气”点,总归有法子,何必勉强旁人?
苏霓儿的话不中听,明里暗里都是嘲讽,陆卫青竟也不生气,悠闲地从衣兜里变出一块微黄的小石子,饶有兴致地放在掌心把玩。
苏霓儿搞不懂他是为何意,见他兀自将小石子往天上一抛,露出两面一样的平纹。
他眉眼斜挑,意味深长地看向苏霓儿。
这块小石子似曾相识,勾起了苏霓儿某些不好的回忆......她瞬间反应过来,他呆在远处不动,究竟在等什么。
他在等一个机会,一个可以戏弄她的机会。
果然,陆卫青接住掉下来的小石子,似笑非笑。
“你猜,究竟哪一面朝上?若是猜对了......”
“猜啥?”苏霓儿不耐烦地打断他,呛道,“不帮忙一边玩儿去,别阴阳怪气的。”
她确实用小石子戏弄过他一回。
却没想到他不仅记得真切,甚至连那块小石子也随身带着?
上一世的他才没这么讨厌。
别说她故意逗弄他,便是她把房顶掀了,他也不会同她置气。
重生后,两人就跟互相不对付的冤家似的,哪哪都不顺眼。
苏霓儿没什么好脸色,陆卫青也不再言语,收了小石子,三步并做两步,走到她身后,拦下她拖拉胖婶的动作。
“其实我不记仇,但凡谁说句好听的......”
“你有完没完?”
苏霓儿气得面颊鼓鼓的,陆卫青便不再说了,却是直接动手,解胖婶身上的绳子,动作麻利,很快就解了个七七I八八。
苏霓儿慌了:“你干嘛?”
“放了她,”
陆卫青的语气淡淡的,听不出任何情绪,却让苏霓儿生出一种抓心挠肺的炸裂感,偏偏她打不过他,只能干着急。
“你放了她我还问什么?不能放!”
陆卫青不理,解绳子的动作不停。
苏霓儿暗自在心底咒骂一通,面上的表情却是服气的。
她拱起双手,垂首朝他郑重行了一礼。
“对不起,小的我有眼无珠,不该戏弄您。还望您大人有大量,高抬贵手。”
他颔首,带着上位者的清高与自持,睨了她一眼,算是勉强接受了她的歉意。
他三两下捆好胖婶,单手拖起,轻松往门外拉。行了几步,他停下,侧眸,好看的桃花眼却是矜骄的斜睨着,表情难得生动。
“拖去哪?你带路。”
*
苏霓儿让陆卫青将胖婶拖到了东侧房的堂屋。
堂屋的正南方摆着一尊不大的白玉观音,观音面前的长方形桌案上燃着三炷香,在不甚明亮的烛火下青烟袅袅。
趁着胖婶尚未醒来,先找找银子。
卖去冥婚的活人,市价比寻常的婢子、烧火丫头等高出许多。以胖婶的精明劲,逮着李府这样的大户,怎么着也会讹上一大笔。
那么大一笔钱财,胖婶昨个上午才拿到手,没道理花完了,应当是藏在哪个旮旯里。
苏霓儿撩开月门上挂着的帘幔,去往隔壁卧房翻箱倒柜。
帘幔上吊着一对泛旧的紫色摇铃,随着她的进进出出,晃荡出清脆的声响。
陆卫青站在帘下,随手取了紫色摇铃,托在掌心把玩,那幽邃的眸光若有似无地落在苏霓儿的身上。
“找胖婶卖你的银子?”
“嗯。”
“找到银子以后呢?”
苏霓儿一怔,缓缓打开梳妆台的抽屉,低垂的双眸却是涣散的。
找到银子以后,自然是想法子洗刷冤屈、弄清楚是谁在背后陷害她,然后离开上京,和陆卫青一别两宽、各自安好。
可这些她没必要说给他听,也不愿说给他听。
苏霓儿合上抽屉。
抽屉里除了一把不值钱的木梳子和几根破簪子外,再无旁物。
她打开半敞着的衣柜门,利索地翻看堆叠的衣物,只留给陆卫青一个淡漠的背影。
陆卫青把玩着摇铃的动作一顿,目光微寒。
“我身边的孩子不少,没谁像你这么严重的戒备心。”
寂寥的空气忽然变得凝重,寒风拂过竹叶的沙沙声清晰可闻。
苏霓儿回眸,迎上陆卫青审视般的打量。
“那得看对谁。你城府这么深,我能不防着?”
苏霓儿说这话的时候,银色的月亮渐沉,隐没在院子里枯树下的老井里。
不浓的月辉穿过锈迹斑斑的铁窗,洒在她混着泥渍和血渍的脸上,让稚嫩的脸儿显出几分与年龄不相符合的稳重,尤其是一双晕着光的明眸,透着洗涤人心的坚韧。
陆卫青有一瞬间的恍神,却很快移开视线,避开她的直视。
“卧房没有你要的东西,我找过了。”
他指向堂屋正中间摆着的观音雕像。
“在那。”
白玉观音像右手捻着佛珠、左手拖着净瓶,眉宇间尽是布施的慈悲。可她明明坐在正南方,身子却是斜的,并非正对着前面跪拜的蒲团。
苏霓儿恍然间意识到什么。
她大踏步上前,扶着观音像的底座,轻轻地转了转。底座下一道暗格赫然显现,暗格里装着一个褐色的小木箱。
小木箱里,有一袋沉甸甸的银子、一对做工精致的金手镯和一些变了颜色的银首饰。
苏霓儿掂了掂钱袋子的重量。
这么多银子,若是节省些,够得她吃个一年半载,总归眼下的生计问题是解决了。
可她心下却没有半分欢喜。
她望向陆卫青:“你为何要帮我?”
陆卫青不回话,拿起那对金镯子对着月光仔细地瞧了瞧。
金镯子的花纹处刻着不起眼的小字,弯弯曲曲的,甚是复杂。
苏霓儿总觉得这对金镯子很眼熟,可一时半会也想不起来到底在哪见过。
陆卫青指向金镯子上的小字。
“认得么?”
苏霓儿摇头,微红了耳尖。
小乞丐嘛,哪有什么机会去学堂?会的那些简单的字,譬如她的名字、陆卫青的姓氏、两人情定之日等等,全是上一世陆卫青空闲之时教的。
不过陆卫青这般问她,她总觉得有旁的意思,茫然道。
“难道是李家夫人丢失的镯子?”
关于李府冤枉她偷镯子一事,她知道胖婶参与了,因为多年后胖婶就是最关键的“证人”,指控苏霓儿是小偷的“证人”。
尽管苏霓儿并不清楚两人合谋陷害她的缘由,但被冤枉的痛楚却是刻骨的。
陆卫青没解释那几个小字到底是什么,只冷冷地瞥了一眼桌案底下捆着的胖婶,再看苏霓儿的时候,眸中无波。
“我能让官府撤销对你的追捕,还你清白。”
在苏霓儿的询问下,陆卫青告知这镯子就是李家夫人丢失的那一对。
苏霓儿气极,不甘地捏紧小拳头,心中燃起一团喷薄的火,却在片刻后渐渐沉寂。
她往前几步,走到陆卫青跟前,嗤笑出声,冷淡淡的语气颇有几分戏谑的味道。
“为何要费尽心思帮一个无权无势的小乞丐?因为给我惹了麻烦心怀愧疚?想还我一份清静?不值得,这不是你的错。”
面对苏霓儿的咄咄逼人,陆卫青没有半分的不悦,只淡淡道。
“这的确不是我的错,可也因我而起。”
她被迫牵扯到他的旋涡中来,他本可以置之不理,可先生的意思让他不得不慎重考量。
她真的一点不讨人欢喜,性子焦躁、言行粗鄙,有时候甚至蛮横无理......但罪不至死。
“离开上京,我会派人送你走。”
这是她现在唯一的活路,却不是苏霓儿能接受的。
她会离开上京,但不是现在。
她得弄清楚背后是谁在搞鬼。
更何况,走或不走,是她的自由,绝非迫于陆卫青的逼迫。
她若是想留下,没人管得了。
苏霓儿:“笑话,我为什么要听你的安排?”
“你没有选择的余地,”
陆卫青拿出一把小巧的匕首。匕首锋利,在月光下泛着摄人的寒芒,一如他此刻威逼凌厉的气势。
“离开和死,选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