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玉淙一直到晚上都没回来。
时珣知道他其实没事,只是不想回来。
他固执地坐在门口,大有一幅安玉淙不回来他就一直坐在这里等的架势。
孰料他坐到半夜,没等来安玉淙,却等来了砚香。
砚香自夜色里走来,见他坐在门口,叹道:“时公子,你果然在啊。”
时珣道:“我师尊回来了吗?”
“就是神君遣我过来的。”砚香道,“神君让我来看一眼,说如果你还在等他,就让我劝你回去睡觉。——他今晚不回来了。”
“他去哪了?”
“大概在丹穴。”砚香道,“他跟我传音的时候我听见南穀的声音了。”
时珣道:“我现在能去丹穴吗?”
“……时公子。”砚香迟疑道,“神君寝殿已经被神君设下结界了啊?你没发现吗?”
时珣茫然道:“啊?”
他四下环望,这才发现安玉淙寝殿上空隐隐闪烁着赤金色的光。
时珣自己也不知道他是个什么心情,反正说失落又无用说难过又矫情,夜晚湿润的凉风吹过来,让他这一天的纷乱思绪都漂泊着没了归处。
怎么又变成这样了。
时珣不明白。
他向安玉淙走近的每一步,都是丛生的荆棘,不是划伤他,就是刺痛安玉淙。或者说安玉淙本身就是荆棘,只不过他的刺都长到了背后,只要一个拥抱,双手就能把他身后抵挡的所有尖锐、所有苦难、所有崩溃、所有的一切负面情感以鲜血的形式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
他对他永远那么柔和,笑是干净的,怀抱微凉但又温顺。
他一直退得那么远那么远,直到时珣逾矩了,上去拥抱他了,才发现他身后原来是那么多漆黑的永夜,那么多攻击的羽箭,那么长的一条荆棘夜路。
他是怎么走过来的?
时珣一开始还想弄清楚安玉淙的过去,但是现在他已经怯于知道了。
那么浓重的夜雾,一钩弯月下刺目锐利的倒刺咄咄逼人地包围着他,时珣真的害怕自己一不小心就把他彻底推过去。
他们在悬崖,两人进退维谷,满腔爱意没有出路。
砚香见他站在门口愣了那么久,催促道:“时公子,进神君寝殿里去吧,他说不定明天就回来了呢。”
时珣低沉地应了一声。
他这个时候,好像忽然就无限倍地长大,看着像一个成年男人了。
他眼中那抢破头颅也求不来心上人一份平安的绝望穿过岁月,夜色里几乎有了沧桑之感。
他走回殿里去了。
安玉淙其实本来只是想在丹穴躲一晚上。
他脱口而出那些话后,自己也后悔了。
南穀只道他又是和时珣起什么小摩擦赌气不愿回去了,见怪不怪,反正这人和比他小九岁的徒弟谈恋爱肯定是会遭遇这些,也就不管他,随他去了。
其实安玉淙也不止因为自己说的那些胡话。
明天他要杀掉魔君,然后让漠禁月去继位。而漠禁月继位回来,时珣就得走。
他实在没办法继续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和往日那样同他那样拥吻,在夜里褪下衣衫彻底占有。
也许是因为罪孽深重,安玉淙欺骗时珣的负罪感比他所有铸下的恶都要让他难过。时珣是他心里唯一一块彻底干净的地方,可是这份干净现在也被毁掉了。
南穀出了门,见他仍旧坐在月色里一动不动地愣神,便道:“喂,喂!差不多得了啊,真放不下啊。”
南穀知道他要送时珣去魔界。
安玉淙斜乜他一眼,道:“关你什么事。”
“你现在是我祖宗。”南穀道,“时珣怎么了我不管,你完蛋我就完蛋。”
“完蛋不了。”安玉淙叹道,“行,我去睡一觉。”
说着,他站起身,错开南穀就要进屋了。
孰料南穀冷不防地在他身后道:“你还别说,你这副为情所困悲春伤秋的模样,比你原来冷冰冰天天把抑制雨露期的药当糖球磕着玩的样子好多了。”
安玉淙却道:“滚。”
他把门砰一下关上,南穀却只是笑。
或许他真的是什么时候都笑得出来的那种人,即使现在大难临头了,他也能自在悠闲地看安玉淙和时珣谈恋爱。
不过等到他打定主意今晚去白虎那边借住一晚上,在夜色里慢悠悠踱步过去的时候,他才猛地意识到这件事情没什么好笑的。
安玉淙也并不想听这种笑话。
如果不是因为东廷南廷关系差到要打架,安玉淙和时珣说不定过得好好的,天天腻歪到他们几个人都烦。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安玉淙为了护他,不得不把他送走。
南穀这才发觉自己刚刚说的话有多傻逼。
他有些懊恼地回去了。
后边几天,一切都如安玉淙的计划般进行着。
魔君薨世,魔族长老遣人去天界叫漠禁月回去继位。安玉淙准了,漠禁月回去耗了整十天办礼继位,随着就回来了。
之后,安玉淙遵守诺言,让漠禁月帮他守阵,建了覆盖整个采芑殿的结界。
中间十二天,安玉淙一次也没去见过时珣。
或许知道早晚要分离,中间再多见面都是阻碍的累赘,所以干脆不见。
至于姜煜发现他们师徒二人的内情一事,倒更像是一种催化剂,那种歇斯底里反倒提醒了安玉淙,他和时珣现在真的不合适。
但是到了漠禁月回来,要送时珣走的时候,他却不得不回去了。
中间十二天,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他都还没想好要怎么跟时珣说,这十几天就糊里糊涂地过去了。
等到安玉淙站到他自己寝殿门口,居然还有点晕眩。
他面色苍白,连跨步迈进去的勇气都没有。
孰料时珣自己出来了。
他推开门看见安玉淙,先是在原地僵了一会儿,随即奔过来,紧紧拥抱住他。
少年的怀抱滚烫炽热,带着什么冰冷都化不掉的热切情意。
安玉淙好久没有得到他的信香,后颈此刻已经渴望到酸痛。时珣的桃花香一扑过来,他腰都软了,手臂一路麻到到指尖,几乎动弹不得。
时珣喃喃道:“这些天你去哪了?我好想你。”
安玉淙狼狈不已,却也只能低头呿嚅一句:“哦。”
时珣忽然一口咬上他的后颈。一阵可怕的战栗流过安玉淙的四肢百骸,接着,他所有缄封在嘴里的话全部溃不成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桃花的暖意带着□□淌遍全身。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命运早已揭示,或者时珣心中也隐隐地明白了些什么。
他们竭尽全力地靠近,却又感到彼此渐行渐远。
仿佛一切真实又虚假,真挚和爱意在空气中波光粼粼地浮动。
说来可笑,安玉淙本该是在天渊为人指点迷津的神明,可如今,他自己也不知该归于何处。
残境梦最真,旧境丢难掉。
安玉淙半晌不回应,时珣亲吻着他,轻声道:“怎么了?”
安玉淙却忽然没头没脑地道:“……我、我和你,不是我的第一次。”
时珣摇摇头,道:“没关系。”
他接着道:“你根本不愿意回想这个吧?那就不要说了。”
安玉淙嘴唇翕动着,半晌又道:“……我们分开吧。”
时珣的吻顿住了。
“为什么?”
“你先去魔界……我已经给你安排好了。”安玉淙道,“等我赢了,我会接你回来的。”
“我不走,师尊,我说了我不走。”时珣痛道,“你在哪,我就在哪,我绝不抛下你一个人走。”
安玉淙不言。
他知道自己面对时珣,很多时候都太怯懦了。
“明天。”他低声下了最后通牒,“最晚明天。”
时珣紧紧拥抱着他,哽咽道:“师尊,你别赶我走,好不好?求你了,我保证不给你添麻烦。”
安玉淙道:“你在这里,对我来说就是麻烦。”
他垂眸道:“你走吧。”
一汪春水引着凡夫直通桃花源,可灿烂繁盛的相遇后,所有人都迷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