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蛊后天开始。在那之前,你要一直在我身边。唐梓会和你轮班,但你就算睡觉也尽量不要离太远睡太死。”姬易文站在姬西桃身边,她的声音平静无波。
姬西桃看着地上那个草鬼的尸体,尸体上腐肉横生,不少地方已经露出森森白骨。被姬易文修复的金蚕蛊的毒性如此之强,让姬西桃一时间也有些错愕。果然,最了解蛊毒之道的还是平真府。
她隐隐感觉身体恢复了轻盈,就像戒烟人忍不住重新开始抽烟。她看向自己伸开的五指,掌纹干净清爽,这次杀人几乎没有任何实感,仿佛只是随手拍死了一只蚊子。
“不用担心,一个草鬼而已。站在姬易午那边的人,就算你现在不杀,等我成功上位,也会杀了他。”姬易文倒是善解人意。
姬西桃说:“我不想知道。”
姬易文笑道:“你可是功臣,大好的功劳和封赏,我都可以给你。我可不像我妈那个老古董,为什么要把自己的姐妹赶杀殆尽呢?比起外人,我还是更信任血缘关系。”
姬西桃顿了顿,笑道:“我不在乎。”
很久之前平真府夺蛊的选择是生与死,现在人们早已摒弃野蛮旧俗,没有取得族长之位的女儿们要么留在平真府,要么离开乌兰区。
但姬西桃知道这一切没有那么简单。如果小姐们真能和谐相处,那她就不会接到刺杀姬易文贴身女仆的任务,姬易文也不会让她假扮侍女混入平真府。
对权力的渴望不分性别。人族的男人们以前为了皇位,现在为了官职地位金钱明争暗斗,流血事件也不少。乌兰族这个以女性为完全主导的种族里,女人们为了权力互相斗争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包括她自己。
怎么可能不在乎名利与金钱?这两样东西在世间的价值无法被其他任何东西代替。
只是在姬易文面前,这样的贪婪还是少些为好。她保持着这样的谨慎,并为自己的未来做着详细打算。
反正菟耳也不会来找她了。
夺蛊时限为五天。
第三天晚上是姬西桃轮班。夜晚的平真府因为这两日的气氛更为安静,虫蛇活跃的聒噪夏季也尚未来临。夜晚结在草叶上的露水慢慢消退,这样的声音在夜晚便格外清晰。
姬西桃盯着手表指针一格一格往前行进,她抬起眼扫视了一圈,再次确认没有异样。她又低头看自己的手表,忽然发现指针微微颤动。
来了,对方先沉不住气了。
姬西桃一扯旁边床帐,将原本塞在床垫下的布帘扯了出来,顺势将空中弥漫的细丝全部打散。
来人完全隐藏了自己的气息,走起路来并无声息。姬易午并不高,隐在黑暗中的身影看起来更小。她没有靠近,声音很低,姬西桃却恰恰能听见。
“看来姐姐找了一个好帮手。”姬易午面无表情,“让开吧,我要和姐姐谈谈。”
床帐内传来姬易文清晰的声音,“好啊,你想谈什么?”
姬易午没有说话,于是姬易文在账内挥了挥手。姬西桃懂她们的意思,便自行退出了房间。
房间门在她身后慢慢合拢,夜晚的凉风不知从何处而来,姬西桃转过头,看见走廊尽头的窗户露着一条缝隙。
一丝不好的预感忽然从姬西桃心底涌出。她眯了眯眼,视线刚接触到窗户缝隙外深绿色的树木,还没来得及分析出什么,刺客的敏锐本能让她下意识后撤一步,同时伸手抓住了原本刺向她咽喉的那个东西。
手心一阵钻心疼痛。姬西桃摊开手心一看,一枚喂满了毒的黑针躺在她手心,仅仅一线伤口就让她难忍疼痛。
对方比她强。
姬西桃正想按之前偷偷确定的逃跑路线溜走,一转身就见一人站在近前,缓步走到她面前来。
此人身披孔雀裘,浅色头发松松挽了一下,直到窗外的月光照亮了她的粉色眼睛,姬西桃才认出她来。
身后的攻击停止了,姬西桃后退半步,毕恭毕敬道:“不知族长光临大驾。”
“不必叫族长这么生疏,西桃。”女人笑了笑,声音倒是温和,“还是叫姨妈吧。”
“……我没有想参与斗蛊,如您所见,我只是大小姐的保镖。”姬西桃并没有靠近,现在她前路被族长封死,后路又有比她厉害的对手盯着,一时进退两难。
“我很久没见到我妹妹了,你和之墨真像,尤其是……鼻子,简直一模一样。”族长说,她靠近了一些,“西桃,之墨还好吗?她离家出走后,我们已经二十快三十年未见了。她愿意让你来,想必是当年的想法有改观吧?”
“……我妈妈已经死了。”姬西桃抬起眼睛看向族长,她厌恶地看到对方表演痕迹过重的悲伤表情,情不自禁在语气里带上一丝嘲讽,“她走了十几年了,您不用担心她会来抢走您的东西。”
族长倒是并不介意,“你和你妈妈的性子也很像,都是偏执得不得了的人。”她顿了顿,意外地温和道:“你知道之墨当初为什么会走吗?她特别喜欢巫医。我想,她把这里的一些医术带出去,也是件好事。”
“你就从这走吧,孩子,我不想杀了她留在世上最后的东西。”族长冲窗外挥了挥手,“去好好研究你母亲的医术吧,那会比蛊术好得多。”
双溪村是乌兰区靠近平真市的一个城中村,菟耳决定在这里暂时歇脚。近日她总是身体不适,甚至连着发了两回烧,看病吃药也花去了不少存款。幸好她已经不再是被豢养在养父家中的十三岁小孩,这段时间的修炼也已经让她不用必须进食,能省下许多开销。
村里密集排布着许多小饭馆,菟耳随意挑了一家,一边看电视一边听食客们谈论此时最新的消息。
今天的话题似乎格外统一,全是关于平真府和下一任郡主的。
乌兰族族长膝下有两女,长女姬易文,幼女姬易午。按照乌兰族的规矩,新郡主上位需要经过夺蛊仪式,以选出能力最强的继承族长之位。
现在结果已出,继任郡主之位的是次女姬易午。菟耳尚不明白这个名字意味着什么,直到她偶然在公告栏上看见了她日思夜想的模糊影像。
姬西桃的样子被模糊地印在纸张上,连五官都不甚清楚。
但菟耳能认出她。
这是刺客的通缉令,罪名是扰乱夺蛊程序。新上任的郡主显然秉持铁血手腕,刚刚站稳脚跟就开始大力清扫她姐姐留下的党羽。
不知道为什么,菟耳在通缉令前站了好久。人来人往,镇上居民们猜测着新政何时会到来,以及通缉令上的人现在是否还在乌兰区内,无非是些重复的无意义的话。但菟耳意识到她不过是想要听见姬西桃的名字。
姬西桃,姬西桃,姬西桃。
这个她曾念过无数次的名字,第一次显得如此遥远。
接下来是漫长的无止境的寻找。
菟耳揣测着姬西桃会躲去哪里,思考着当初做出的选择是否是个错误。
但正如姬西桃说的,一切都不会回去。
一场突如其来的寒潮袭击了大陆。乌兰区下了好几天雨,湿冷的空气将早春开放的花全部打落了。山区甚至还下了点雪,将碧绿的山头覆上一层薄薄的白色。
菟耳在下雪的时候回到了双溪村。在之前半个月左右的搜寻和游历中,菟耳找了很多地方,整个乌兰区几乎都贴满了通缉令,越到边远处,通缉令的赏金就越高,信息也更准确。区界处的安保巡逻也明显增加,在这样的严苛监视下,姬西桃如果能逃出去早就不知到了何方,如果没有,她更可能躲在朱寨眼皮子底下。
双溪村和之前没有什么区别,甚至很多通缉令已经撤下,忙碌的居民们并没有多少闲情管这些人。
此时村那阴雨连绵,冬季细雨与雾气混合在一起,让温度更低一分。菟耳拉开手边窗帘一角,窗外并不明朗的光线落在她手边看到结尾的书上。她下意识摸了摸自己口袋里向药铺同事借来的读书证。
这几天她读了不少关于蛊术的书,但她终归是初学者,完全不能参透是什么样的蛊能将她与姬西桃连接。如果能利用它直接感应到姬西桃在哪儿就好了。
菟耳不自觉叹了一口气,揉着太阳穴看向楼下。
窗外是一片茂密绿植,斜前方有一个附近慈善组织提供的茶饮处。此时正是晚饭时分,工作人员不在,零零散散有人排队等着接水。菟耳眯起眼睛多看了几眼,忽然在队尾发现了熟悉的影子。
女人穿着旧旧的牛仔夹克,右肩上有一大块不知道哪儿蹭的白灰色,她戴着鸭舌帽,看不清具体的样貌。队伍缓慢前行,女人排到水龙头前,伸手去拿叠成一摞纸杯。她拿了两次才拿出杯子,然后接了半杯水,就站在边上一口气喝完。她捏皱纸杯扔进旁边的垃圾桶,又回身看了眼排在身后的男人,这才往前走去。
不对。看起来自然不过的动作,菟耳却直觉般察觉到了什么。
就像三年前那场宴会一样。
菟耳站起身把书放到旁边书架上,拿起包急匆匆出了图书馆跑到茶饮处。她不顾其他人奇怪的目光,伸手摸了一下水桶。一个对于初春还算温暖的水温。
温水不会破坏蛊的毒性。之前这里的茶饮一直是滚水,或许是因为工作人员一时疏忽忘了开炉子,或许是大部分人也并不觉得会有人在这里下蛊。
菟耳环顾四周,那个或许喝下了蛊的男人在不远处路边休息,女人却不见了踪影。
她一定就在附近。
雨忽然变大了。行人们都往屋檐下躲雨,菟耳没有拿伞,只是继续寻找着那个熟悉的身影。绵绵细雨打湿了菟耳的睫毛,她的视线有些许模糊。
菟耳抬手揉了揉眼睛,再抬头看时,远处小店屋檐下,那人的身影重新出现了。
女人抬手挡雨,脸却迎向灰蒙蒙的天空。
熟悉的手,熟悉的侧脸。熟悉到甚至有一分陌生。
菟耳抬腿向她走去。细雨,或者是别的什么,将她的视野模糊成色块的组合,灰白的色彩随着每一次眨眼而不停晃动,唯独那个人的影子一直在原地。
菟耳听不到雨声了,她的耳朵几乎被自己巨大的心跳声淹没,可身体却在小心翼翼地靠近,就像靠近一只随时会被惊飞的蝴蝶。
她曾无数次想过当她找到姬西桃时,她该说些什么。对不起?还是我爱你?还是需要更多互诉衷肠?还是……她们需要的仅仅是沉默?
当菟耳终于站在姬西桃面前,而对方也转头看向她时,当菟耳再一次看见对方那双浅粉的眼眸时,菟耳脑袋里所有的设想都倏然消散。
她张了张嘴,发觉自己的声音在轻微发抖。
她发觉自己说:“那个,你的衣服脏了,我帮你拍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