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西桃去探望酒诔时，酒诔看起来并没有挫败感，甚至不担心她带的人跑了自己会不会有危险。

手臂和腹部各中了一枪，其他地方并没有大碍。菟耳用发簪喂毒，那些混杂的毒都是酒诔自己惯用的，刚被扎时，剧痛来势汹汹，冷静下来后才发现不过是虚张声势。

她明白是自己轻敌，却并不懊悔，还有心情保持着笑嘻嘻的表情敲诈姬西桃，“不给我点补偿？”

一时间不知道该接什么，姬西桃只能专注削苹果，“去给你美言几句？”

“得了吧。我可是靠装死逃过一劫了。我说，嘶，她是你带进来的。”酒诔调整了一下坐姿，因为扯到伤口微微皱着眉，“都忘了，你最近活干得不少，啧啧，上面倒是重视你了，这回你可不能和她一样一起跑了。”

……这个女人。

姬西桃以沉默回避。

“啊，比自己没经验的小孩儿跑了，自己却一直没能逃，反而越来越往核心走了。有点羞愧？”酒诔又笑。

锋利的刀刃从苹果表面滑脱，差点削去一块皮肉。姬西桃皮笑肉不笑继续削，保持着平静的语气，“不会说话少说两句。”

酒诔却继续接上话茬：“我还以为你会高兴呢，你们不是关系挺好？”

“……对，我很高兴。”姬西桃把苹果削完，放在床头的碟子里，然后佯装接到了短信，客套地同酒诔告别。

“如果她继续坐那班火车的话，昨天晚上大概已经到中鸢区南站了。”临走时，酒诔的声音忽然从房间内传来，“她没地方去，就会去找你的吧。”

姬西桃装作没有听到，关门离开了。

雪下得很大，还好提前看了天气预报，才不至于被淋成落汤鸡。这边的居民楼已经很老了，大门顶灯前几天坏了也没修，路面的融化的雪水反射着远处的昏暗灯光。

她习惯性早早掏一楼大门钥匙，抬头时却见一个小小的影子站在纷飞的白色大雪下。

听到有人来了，那个影子抬起了头。她头上堆满新雪，毛呢外套上也沾了许多白色。她的帽子太小，勒着头发鼓出一圈，帽檐还在滴滴答答滴着水。雪夜里一切都是模糊的。但姬西桃还是看见她睫毛上落满了雪花，眼里的细碎光点和黑夜融为一体。

“……菟耳？”

女孩把帽檐转到脑后，抬手用袖子擦了擦脸，虽然这并没有什么作用。她垂下眼睛，嘴角忽然向上扬了扬，转身就要走。

姬西桃腾不出手抓住她，情急之下脱口而出：“菟耳，想一起散个步吗？”

雪不见小，砸在雨伞上噼里啪啦得响。菟耳扭头看向姬西桃，开口说话时声音闷闷的，“我不用伞了，你自己打吧。”

“上我家坐坐吧，至少把湿衣服换掉，这样会感冒的。”姬西桃迅速转移话题，“那个，你的衣服什么的都还留在家里……”

“不用了。”菟耳低声打断她，同时向前赶了几步，“我必须得走了。”

“你要去哪儿？”顾不上拎着手中购物袋，姬西桃几乎在瞬间拽住了菟耳的手腕，装着起泡酒的玻璃瓶砸在地上，咕噜噜转着。

雨伞因为不稳摇晃了几下。姬西桃顾不得关心雪水是否溅到了对方的眼睛，只急急说下去：“而且，你没有身份，在外面活不下去的，组织迟早会抓到你。要是被抓到……”

“逃出去是死，被抓到也是死。”菟耳没有挣开姬西桃的手，她在黑暗中看向对方，眼睛里闪烁着细碎的光，“那我宁愿死在外面。”

姬西桃张了张嘴，断断续续组织着语言，“可，你可以不用死，你可以先在我家避一段时间……等、等我准备好了……”

“你要准备到什么时候呢？”菟耳又一次打断了姬西桃的话。

她似乎在生气，只是这愤怒并没有歇斯底里地表达出来——也许没有人教过她可以表达愤怒。

这句话把姬西桃问住了。她彻底说不出话来。

对方继续说下去：“收留我，然后呢？你难道觉得组织不会找到你这里？你觉得他们会把你怎么样？”她的声音开始颤抖起来，“……在北盐的时候我们已经遭受过这样的事了。”

沉默。扑簌簌的雪声淹没她们的听觉。

“……我更希望你上一次就杀了我。”菟耳的声音低下去，混在空气中更加模糊不清，“这样我就……不用去杀人。为了你的承诺去杀人。”

姬西桃几乎撑不住雨伞了，半边身子已经湿透，再也没有撑伞的必要，索性把它扔在了一边。冰冷的雪瞬间落满睫毛。

也是在这一瞬间，姬西桃脑海里迅速把关于菟耳的一切都过了一遍。

她发现了一些难以理解的事。

她的生活宗旨一直是“活着比什么都强”，她不能理解为什么会有人选择一条明知是死、且会死得非常痛苦的路。但是，和菟耳在一起的那段时间，她把这些宗旨忘得一干二净。

为了救菟耳，她再一次违背了组织的条例，再一次杀了联络人，再一次萌生了逃跑的念头，却第一次想让她就这么离开。

为什么呢？

仅仅是因为——那双红色的眼睛，和那句“救救我”？

不。

她为了得到想得到的东西不择手段早就不新鲜。

母亲离开后，她去过朱寨平真府，误打误撞进过黑市，在里面用蛊术了结了无数无辜的生命，这才挣得进组织的机会。

她面对过无数双死人的眼睛，会应客户要求让目标以极痛苦的方式死去，掐死前几分钟还冲她微笑的小孩。

为什么她会对菟耳怜悯，自我欺骗对她有着“正常”的爱意？

难道将她保护在身下的占有欲，就不算“爱”了吗？

——更何况，她会摆脱这一切的，迟早。她只是需要更全面的信息更详尽的计划。

姬西桃松开菟耳，轻声道：“为了我……？菟耳，要不是我，你早就死了八百回了。我给过你机会了，你自己不走。”

姬西桃忽然笑起来，“哦，想起来了，你是在黑市待过的。有那个印记的孩子，就算报了警，也性命难保。菟耳，你想得比我清楚多了呢。”

菟耳的脸色逐渐变得苍白，她下意识往后靠去。

“想逃？得了吧，他们抓到你让你生不如死的办法多了去。不是想活下去吗？从黑市出来，想活下去只有几种办法。”姬西桃说。

怨毒和恼怒从心底叫嚣起来，像是忽然燃烧的枯叶堆。

姬西桃都没意识到自己露出了嘲讽的笑，“要不你再去找个养父？那跟我有什么区别？过回跟以前一样的日子罢了，不好么？”

“沛蓝！”

这是姬西桃第一次听到菟耳喊她的名字——另一个名字，或者说，代号。这也是姬西桃第一次感觉到她爆发而出的愤怒。

菟耳的脸色一下变得煞白，转过身去扶住墙，抬手捂住了嘴。

但姬西桃仍捕捉到破碎的干呕声。

“知道恶心，那就回来吧。”她走近一步去拍菟耳的肩，反倒露出盈盈笑意，“至少跟我做比较舒服吧。”

菟耳一把打开了姬西桃。

她盯了对方一会儿，用手背擦去唇上血迹，转身就要走。

姬西桃并没有听清菟耳在说什么，只注意到了血。看来她的上一个任务非常不顺，或者说，她其实是花费了极大的力气才逃脱的。

真是难为一个没有修为的小孩。

姬西桃几乎不用追她。受伤使菟耳的行动都缓慢了不少。

她只轻轻拉住小孩的手，换用轻声细语：“你受伤了？为什么不跟我讲？”

菟耳想挣开，却没有力气。

姬西桃腾出一只手来摁住菟耳的手腕，装作心下了然的样子。

“看来酒诔没给你治啊。”她松开菟耳，改用更温柔的紧紧的拥抱，“我能治好你，跟我回家吧。放心吧，他们不会把我怎么样，我们都会很安全……你不想做那些事，我知道。没关系，以后就不做了，现在我有能力保护你了。

“外面的世界太危险了，菟耳，相信我，我会保护你，好吗？”

怀中的女孩儿终于颤抖着肩膀呜咽起来。

姬西桃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慢慢想道：原来是吃软不吃硬的性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