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龟三年（1572年）

*

“这……”岩胜瞧着手里跟狗啃了样的竹子，内心深处迸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情感——羞耻。

这是一根竹笛。如果他不说，怕是没人能看得出来。这根竹笛是岩胜花了接近两个时辰细凿慢刻鼓捣出来的，他右手上还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细小伤痕，全是被竹子给割破的，足见他确实用心在雕刻作品，只是可能他真的没什么这方面的天赋，做出来的物什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岩胜之所以雕刻这竹笛不是闲着没事干，这也是继国家主为他安排的课程之一，目的是为了陶冶情操。岩胜不仅感叹继国家主目光超前走在时代前列，还知道教育孩子需要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只是吧，这吹笛子的课程不知道啥时候就变成了刻笛子。

“岩胜少爷，您可以试一下。”那请来的先生露出一脸鼓励的笑容，显得虚假刻意，仿佛岩胜手里握着不是狗啃竹笛而是玉石珠宝。

岩胜瞄了一眼先生，又瞄了一眼竹笛，说实话他也不知道从哪里下口能吹出声来。

但是先生的眼神实在过于炽热，而岩胜又觉得实践出真知，如果不试一下哪里知道什么地方需要改进呢？

于是岩胜尝试性地把笛子放嘴里送气，只见“噗——”地气儿一漏，“嘎——”地一声尖啸，“咕噜噜——”消失不见。岩胜低垂着脑袋，耳边分明听到守在屋外的晴子发出了一阵压抑的低笑，岩胜抬眼，便见先生脸涨得通红。先生一口气儿憋得上不来又下不去卡在喉咙口，又见岩胜那眼神儿偷偷瞧他，便想做出“你好棒”的微笑，于是乎面上扭曲得活像拔舌地狱里受苦受难的鬼面。

岩胜冷不丁社死了一下，内心尴尬至极，他想要装成淡定从容的模样，可是这种脚趾抠厕所的羞耻感怎么能轻易地甩了边儿去，剩下的时间里无论先生再怎么鼓励劝说，岩胜绝不抬头，等这笛子课一上完，他便急匆匆出门，带着晴子赶紧跑远了。

岩胜出门就找了个地儿把烂笛子给扔了，眼不见心不烦，傍晚时分就着夕阳吃了个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晚饭。再过会儿天就黑了，在这没有电力的时代，天一黑就意味着该睡觉了。要是放在上辈子，此时岩胜才开始丰富多彩的夜生活，看电影、打游戏、喝啤酒、撸烤串……不能再想了，再想这心脏就锥心地痛，痛得他想要泪流满面。

岩胜捂着心脏望着天呈现忧郁的四十五度角，等他这悲伤劲儿过去，天已经彻底黑了，明月高悬空中。岩胜在这种忧郁的心情中泡了个澡，然后自个儿在屋子里对镜梳妆时，突然发现那狗啃笛子居然重新出现在了他的三方桌上。

咋回事？

岩胜百思不得其解。

这时，晴子推门走了进来，她脚下无声，缓步轻移到岩胜身边，跪坐下来，接过岩胜手里的梳子，熟练地撩起他的头发，缓慢且轻柔地梳理起来，看得岩胜一愣一愣地。

见岩胜呆呆的模样，晴子轻笑一声，询问道：“怎么了？岩胜少爷。”

岩胜还是不太喜欢除了自己老妈以外的女性触碰他，本能地想要躲避，但是被晴子一把按住肩膀。铜镜里晴子清秀可人的面容上尽是缱绢，她说：“让我来，岩胜少爷。”虽然好像是请求，但是岩胜却品出一丝不容拒绝的味道。

岩胜迫于这种无形的压力不再躲避，心想着自己作为大少爷也确实应该学习如何去适应自己的身份，表现得过于异常会被人看出端倪。

一人端坐，一人梳发。

这样静待无言了一会儿，待发丝差不多柔顺之时，晴子准备离开，岩胜却突然问起来，“这笛子是你放这里的吗？”

晴子微微一愣，随即笑起来，“是我，岩胜少爷。”

“你为什么要把它捡回来？”岩胜心道自己明明已经扔掉打算彻底遗忘，结果一回屋又见这倒霉玩意儿想起来自己的社死瞬间。

晴子认真地说：“这是岩胜少爷的初次雕刻，

我心想着应该留作纪念。如果岩胜少爷不喜欢，我就拿出去扔掉好了。”

“拿出去吧。”岩胜绝不想再见到它。

“是，严胜少爷。”晴子接过那竹笛紧紧握在手中，微微一拜，便起身离开了。

半夜无话。

夜深人静的时候，岩胜骤然从睡梦中惊醒，冷汗唰一下就冒出来了，他坐起来，摸着胸口，心跳得仿佛震雷，全身鸡皮疙瘩立起，有一个强烈的念头在脑海中浮现，自岩胜意识到这个念头开始，它便挥之不去——

有人在看着他。

这种感觉极其强烈，令岩胜感到毛骨悚然。

他裹着被子，蜷缩成一团，露出一双眼珠子在黑黢黢的屋子里逡巡，可是什么也看不见。

岩胜想要不干脆睡觉吧，可是一倒头，那被窥伺的麻痒感便愈发强烈，根本睡不着，于是只好又爬起来，坐着不动弹。

可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

岩胜颤巍巍地伸两只小手，拢着小被子爬到门边上，拉开门，清冷的月光洒进来，照亮了这一方天地，现在岩胜看清了，仍然什么都没有。

岩胜不仅怀疑自己是不是搞错了。

难道是因为身体太累了神经太敏感导致出现了幻觉？

可是……岩胜探出脑袋左右望望这悄无人烟的院子与走廊，来来回回了好几遍，就在转头右望的一瞬间，他余光瞟到走廊阴影中一闪而过的黑影。

岩胜瞬间鸡皮疙瘩起立，炸裂般的恐惧感涌上心头，他他他他他………绝绝绝对对没有看错！那肯定不是幻觉！

但此时这窥伺感似乎消失得一干二净了。

寅时三刻。

晴子打着灯笼来到屋外，她拉开门，借着烛光，便见大少爷坐着把自己裹成了一个粽子

神情萎靡状态颓废。

晴子万分不解，她进来，唤着允自发呆的岩胜，“岩胜少爷您怎么这副打扮？”

岩胜猛地一回事，见是晴子才松了一口气。

岩胜心里泪奔终于有人来了。他昨晚被吓得手脚冰凉根本睡不着觉，只好坐着等到寅时，可是岩胜也不大还意思跟晴子说这些吓人的事情，毕竟晴子也就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他一个男子汉大丈夫难道跟小姑娘说他怕鬼吓得“花容失色”睡不着吗？

岩胜只好拐弯抹角地询问晴子，“你刚刚过来的时候有没有见着什么奇怪黑影？”

“啊？”晴子歪歪脑袋迷惑不解：“什么黑影？”

“就……就是……我昨晚……”岩胜纠结了一会儿，破罐子破摔，“就是我觉得闹鬼。”

岩胜见晴子伸出一只手抚上他的额头，她嘴里念叨着：“没有风邪呀。”

“……”岩胜甩开她的手，小拳头都捏紧了，“我没有生病。”

“哦……哦。”晴子一脸“啊你对对对”的敷衍表情。

岩胜郑重地盯着晴子的眼睛直到晴子受不住也严肃起来，岩胜才说：“你也要小心。”如果真有什么东西冲他来，除了他自己，天天往他这儿晃悠的晴子就面临着巨大的危险，岩胜实在不希望善良温柔的晴子出什么意外。

晴子丝毫不在意这件事，她摆摆手安慰一惊一乍的岩胜，“岩胜少爷，这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什么鬼之类的，那都是迷信传说，安心吧。”

岩胜也想要抛弃封建迷信拥抱科学自然，可是发生了穿越这档子事情，那妖魔鬼怪也自然有可能存在呀。

总之岩胜心想绝不能掉以轻心。

*

思来想去，岩胜觉得可以跟老师倾诉一下关于昨晚发生的事情，毕竟蓝染是个成熟、稳重、可靠的成年男人，也是这继国大院子里武力值最高的男人。

“闹鬼？”老师摸着下巴思索，见小朋友惴惴不安地站在自己面前，没由来地觉得好笑。

“是的，老师！”岩胜略有些小激动地比划着说——

蓝染总算听明白了事情的原委。虽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玩意儿，但是可把小孩子吓得不轻，甚至都不敢睡觉了，这可就不太好了。

岩胜见老师笑起来，摸了三下自己的脑袋，和蔼可亲地道：“岩胜不需要害怕，虽然是不容于世的小东西，但跟鬼并没有什么关系，老师会‘解决’的，放心好了。”

“嗯。”岩胜乖巧点头。

老师说着奇怪地看了眼自己的手，他笑眯眯地对我说：“岩胜，你该洗头了。”

岩胜当场原地当机。

被老师指出个人卫生问题是继吹破竹笛子之后年度社死瞬间之二。

老师说完又意味深长地望着屋外某处，轻声道：“好了，无关的事情说了，今天要学习……”

岩胜顺着老师的视线转头一看却什么也没见到，回头便见老师已经拿出一把木刀讲起课来，便把这事儿给忘在了脑后。

午时，焦阳热烈。

夏日午后的风都带不来一丝凉意，迎面便是闷热潮湿的味道，所以大家宁愿躲在屋里阴凉处食饮休憩，也不愿坐在庭院里欣赏美景。

信濑果然如约而至。

昨个儿说今个儿要来，此言一出驷马难追，哪怕顶着烈日炎炎，也要浩浩汤汤地带着一群仆从上门。

此时，岩胜又在陪这位大贵人小鬼头。他俩坐在岩胜屋外走廊上，喝着茶饮、就着蜜果。

岩胜不大喜欢这蜜果子，甜得很，齁得慌，因此他基本一个也没碰，全进了胖墩儿的肚子里。

信濑可太喜欢这果子了。这可是从京都带回来的蜜果，听说深受正町亲天皇的喜爱，是以名满天下，虽说这年头天皇陛下已经没了实权，但在大家心目中那可是正宗神权神授，哪怕是天下布武的织田将军在吃穿住行方面也要向天皇取取经儿。倒是稍显冷漠澹然的继国岩胜显得特立独行，不过信濑也挺喜欢岩胜的，这人虽然古板无聊，但眼缘儿这事吧难说，就是咋看咋顺眼，不然信濑也不会没事儿找事儿天天往继国家跑。

信濑吧唧着嘴就聊起昨天没说完的关于浪人的话题。

“你知道浪人为什么只佩一把刀吗？”信濑神气兮兮地问岩胜。

岩胜眼皮子都没抬一下，“不知道。”

信濑一听就开始呱呱开讲：“浪人少那把刀叫肋差，切腹用的。”

岩胜的眼皮子抬了一下，“哦？”

信濑又往嘴里塞了个果子，口齿不清地说着：“浪人因为不效忠幕府或者大名，所以就一般不配肋差。武士就不一样了，武士如果不忠就会被要求切腹自尽。”

“原来如此。”岩胜面无表情地捧场：“好可怕哦。”

信濑又遗憾地说：“哎……听说武士切腹很血腥，我都还没机会见过呢。”

岩胜道：“你怎么会对这种事儿感兴趣？”

信濑道：“好奇罢了好奇。”只是岩胜的眼神略显鄙夷，信濑还真怕岩胜觉得他不正常，于是又匆忙转移话题，“听说蓝染很强。”

你咋这么多“听说”……岩胜又翻了一下眼皮子。

“我爹，你知道他的，曾经就见识过蓝染的剑道，我爹评价他无人能出其右。”信濑一副“你别不信”的表情，“我爹还请了他好多次，十来次吧，想请他做我的剑道老师。”

岩胜抿了口茶，好苦。

这要不就是太甜要不是太苦。

“可是蓝染从不答应。”信濑道：“结果你爹，继国大人，去请他做你的老师，结果他居然答应了。”

“老师是个有性格的人。”岩胜道：“他想必有他的深意。”

信濑啧了一声：“有屁的深意，不过就是看你长得好看罢了。”

这娃儿太肤浅了！

这哪是看我长得好，明明是看我有天赋！

岩胜心道。

信濑笑嘻嘻地，“不过你不用担心，我不会嫉妒你。说实话要是每天寅时起床，我还真做不到，就冲这点儿，我这人就不是当大剑豪的命。”

“不过泷川大将对你期待颇深呢。”岩胜道，不过现在怕是已经放弃了。

信濑懒洋洋地，“我啊，信濑我啊，做一个大名就好，到时候，我就请你做我的家老！我再把我妹妹嫁给你，那我们就是强强联合。”

岩胜烦了他一眼，“慎言，信濑大人。”

“我这是深思熟虑的。”信濑道。

“归月殿下的清誉就是被你这样哥哥玷污的。”岩胜无语之，得亏他还是归月姬的哥哥。

信濑斜睨了岩胜一眼，挤眉弄眼地说：“你又不是归月，你怎么知道她心里怎么想的呢？”

岩胜也没把信濑的话放在心上。

两人用完了午茶，信濑有些疲乏想困觉，但是岩胜认为信濑如果再这样吃饱了睡睡饱了吃三高风险太大，于是便提议出去走走消消食，起初信濑还老大不乐意，但见岩胜提着木剑往外走，便爬起来追上去，央求着岩胜表演一套刀法给他看。

表演个屁呀……我都是个半吊子。岩胜心里吐槽着，嘴上跟锯嘴葫芦一样坚决不答应，信濑不依不饶，两人拉拉扯扯，走走停停，也没注意到，信濑便撞上了一个仆从，那下人拿着一提食盒，被吨位超标的信濑撞倒在地，食盒散落开来，饭菜汤水掉了一地。

岩胜注意到这些饭食发绀，隐隐有些馊味儿。

信濑这家伙一骨碌爬起来，恶人先告状，对着下人大吼一声：“你眼珠子不想要了吗？走路不看道儿的吗？这什么玩意儿？”信濑闻了一下身上沾染的汁水，只觉得想要吐出来，一股子怪味，气得脸都涨红了，“臭死了……”

那下人被信濑火冒三丈的模样吓得面色惨白，呆愣在原地不知所措，眼看着信濑要摇人了，岩胜向上一步，正好挡在信濑和下人之间，岩胜回头对信濑说：“你不是想看我耍刀吗？我最近学了一套。”

“诶？”信濑傻兮兮地回应：“真…真的啊？”

“当然啰。”岩胜淡淡一笑，“骗你是小狗。”

信濑蓦地脸一下子更红了，“你笑起来还挺……”挺好看的，妹妹眼光就是好。

那下人这才反应过来，意识到是岩胜少爷救了自己一命，赶紧跪下来千恩万谢。

岩胜看不得这人把自己轻贱到地底尘埃的模样，于是赶紧说：“好了好了……没事就赶紧去吧。”

“赶紧滚。”信濑探出脑袋补充了一句。

那下人手忙脚乱地收拾起地板上的食盒……却突然又听到岩胜少爷说：“虽然不知道是送给谁吃的，但是这些东西已经馊了，人是吃不得的，你去找晴子，就说是我叫你去的，让晴子跟你寻一些吃食。”

那下人反而不动弹了，他面露难色，低声怯懦道：“可是……可是这……大人……”

岩胜奇怪地看着他，心想这换个能吃的饭菜还犹豫些什么。

眼见着岩胜少爷起疑了，下人只好赶紧低头称谢，不再多做言语。

“走了走了。”信濑已经等不及了，他拉着岩胜就往庭院外边儿走，嘴里嘟囔着：“岩胜你就是心太软，要我说这种下人玩意儿打一顿丢出去得了。”

岩胜深深地看了信濑一眼，把信濑看得左右难安，才长叹一口气，拿着木剑往庭院中央步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