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环到苏畏悬抬的脚尖前骤然停止。

苏畏回头笑道：“差点。”他往后踩了半步，那光环也跟着一动。苏畏还未反应过来，便一脚踩进了光阵中。

苏畏：“……”

两人面前白光闪过。

苏畏再睁眼，人已经站在山顶，向下俯瞰，目力所及全是郁郁葱葱的树林，像是省去了攀爬的路程，直接进入了山中。

苏畏道：“这就进来了？师……”

“尊。”

他朝身侧看去，已不见了季无尘的身影。

想来也是，苍云宗既然全宗门都躲藏于山中，哪能如此轻而易举地将人送到自家门口，那不是好客，得是缺心眼儿。

来都来了，断没有立马就找路出去的道理。

苏畏脸上的乖巧一收，整张脸沉了下来。

真沉。

上回忘了问叶亭云，他这换颜纱能维持多久，这张面皮在他脸上封了两三天，已逐渐不那么贴合，隐隐有僵硬之势。

万一哪天当着季无尘直接裂了，那乐子可就大了。

“啧。”苏畏摸摸脸，往山路上走。

他面前是一条向下的山道，几个转折，尽头隐约可见一座气势宏大的仙府轮廓。那仙府并不像伙计所说，在山门之后，而是被四座大山围合，包裹在山腹之中。

浔阳城地处偏南，雨量充沛，若是将宗城建在山顶，每日所见皆是丛林云海，仿如置身仙境，倒也符合仙门风范，可苍云宗的府邸却被掩藏在浓厚的瘴气里，偶有浮动，露出一两处稍高一些的建筑尖顶。

此时正当正午，山坳中却未见到一丝阳光，周围连虫鸣鸟叫的声音都没有，不似仙府，倒像一座鬼城。

要是那酒楼的伙计有幸见到这幅场景，怕是不敢再在茶具上刻上苍云宗的驱魔咒文了。

苏畏沿着山道一路溜达，一开始步伐轻松，等他转到第十一个弯道时，步子便慢了下来。

方才他在山顶之上扫过一眼，山道虽有几处曲折，也不过十，他走了小半个时辰，那苍云宗府邸却一直不远不近地坐落在正下方，距离丝毫不变。

幻境？

可四周树木的触感如此真实，着实不像假物。

他正想着，有什么东西拖了他一下。

苏畏低头，看见他的衣摆被路旁伸出的草茎勾住了，他拉了拉，没扯得动，刚要用灵力削断，突然发现山路似乎变得狭长了。

两侧的树木不知何时起，越来越密，枝桠渐渐越过了山道边线，几乎挡住了一半，头顶上树枝交错，逐渐遮蔽天光，开始还有些斑驳的光影，再往前已是一片漆黑。

照这情况走下去，他就得一头扎进林子里去。

若只是林子便也算了。

可他分明觉得，有人在注视着他，那视线黏在他的后背上，走哪儿跟哪儿。

苏畏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就好像……那些树是活的一样。

苍云宗一介仙门，布的阵法居然如此诡异，丝毫不符合上霄界自诩的正派作风，反而跟崦野魔修的行事做派有些相似。

苏畏心中冷哼，刚要动手，忽然听到了密林里传来了窸窸窣窣的轻响。

林中无风，却有枝叶和衣物擦碰出来的细微声响。苏畏仔细一听，一群人正缓慢而谨慎地朝他靠近。

那脚步声极轻，应当是用灵力做了掩盖，只不过修为不高，藏得并不好。

莫非这山中还有误闯进来的修士？不论是谁，总不会是他苏畏的朋友。

苏畏袖下指尖灵力化刃，冷眼看着声音传来的地方。

只见茂密的树枝扑簌一抖，他看见了叶亭云惊喜的脸。

“莫言？！你怎么在这里？”

苏畏：“……”

叶亭云想要过来，被人捂住嘴一把拉了回去。

有人低喝道：“叶师兄！”

苏畏偏头一看，也是熟人，正是叶亭云那成天叫嚷的师弟阿帆。

阿帆低声道：“他不是苏公子！你忘了刚才？”

他话没说完，叶亭云的眼神就变了，有些犹疑道：“可是……”他身后除了阿帆阿童，还有苏畏没见过的生面孔，年纪都差不多大，闻言警惕地提起了剑——方才他们出现之时，剑就未入鞘，一直握在手中，似乎在提防着什么。

这群小孩应该是遇到事儿了，看样子在阵里已经呆了一段时间。苍云宗这阵，一看就不是正经玩意儿，指不定给这群小孩弄出了什么心理阴影，才会如此戒备。

苏畏想了想，也作出了一副惊喜的模样道：“亭云！阿帆阿童！你们怎么也在这里？大师兄呢？他怎么没一起？魏府受的伤好了吗？”

叶亭云跟阿帆对看了一眼，掰开了他的手，试探道：“莫言，真的是你？”

苏畏道：“不是我是谁？”

叶亭云高兴道：“太好了，仙尊是不是也来了？”

众少年见叶亭云确认了对面那人的身份，齐齐松了一口气。

苏畏正准备回答，就听见叶亭云脸色一变，急促道：“快过来！离开山道！”

说话间，窸窸窣窣的声音突然加快，只见周围的枝叶草茎快速向他靠近，脚下的山道越缩越小，瞬间只剩了一尺来方的空地。

叶亭云见他不动，以为他被吓住了，急忙出手向他腰部甩出一根草藤编的长绳。

苏畏头也没抬，只听见一道风声，下意识伸手一抓，那条草藤半道被他截住，往他手腕上绕了几圈。接着腕部一紧。

这是叶亭云甩过来的，苏畏便任由人将他扯着，提飞起来。在他离地的同时，脚底的山道极速收缩，完全被各种植被隐去了。

“没事吧？”叶亭云将苏畏扶稳，见他无事，才又问道，“你怎么过来了？仙尊来了吗？”

“来了。”苏畏道，“入阵分开了，不过师尊应该很快就会找到我们的。”

“仙尊在就好，”叶亭云念叨几遍，后知后觉道，“仙尊收你为徒了？缘分真妙不可言！”他表情真诚，是真心实意地替苏畏感到高兴。

苏畏脸上呵呵呵，心道还不是多亏了你。

他身后有一少年迟疑着问道：“北珩仙尊？”

阿帆道：“是啊，除了他，上霄谁还能称一声‘仙尊’？”

“仙尊竟然收了徒！”那少年满脸不可思议，眼睛在苏畏身上不停扫来扫去，似要把他看穿了。

“没错！”阿帆得意道，“正是苏小公子！”他这表现，跟收的是他也无所不同了。

苏畏见这少年身上虽衣着不凡，但并未穿着宗门服饰，似乎不是上霄弟子。

他笑道：“仙尊垂爱。”又转头问叶亭云：“你们不是回宗门复命了吗？怎么会在此处？”他作势往身后人扫了一圈：“大师兄为何不在？”

叶亭云道：“此事……”

话音未落，林中忽然起了变化。先是刮过了一阵风，然后眼前忽然模糊不清，像是被罩了一层雾。

“又来了！”

苏畏听见那个少年暗骂了一句，就感觉绕着他手腕的那条草绳更紧了。

叶亭云把他拉到身边，压低声音道：“抓紧！”说完少年们默契背靠背紧紧围成一个圈，提剑向外，井然有序，似乎是遭遇过多次这样的情况。

众人屏住呼吸，一时之间，密林又恢复成一片死寂。

这寂静并没有维持多久，远处便传来了脚踩在草叶上的声音。

是人，但却丝毫觉察不到一丝生气，一步一顿，脚步灌铅般的沉重，似要生生将地面踩裂。

“别动，别放手。”叶亭云低声道。

腕上的草绳不知是何物所制，缠得紧了，竟慢慢渗出细细的汁液，沾在皮肤上不觉得黏腻，反而十分清爽，连带着精神也清明了几分。

苏畏这才发现并不是起了浓雾，而是眼睛出了问题。林中萦绕的瘴气有毒，每过一段时间会起效一次。

叶亭云的草绳似乎有除眼障的效用，眼中的遮挡散去，视线逐渐清晰，他便看清了面前的情景。

密林之中，走来了几个人。

他们身穿清一色的墨绿宗服，与浔阳城门处的外门弟子相似，不过制式要高一些，用料也更加考究，显然是苍云宗的正式门人。

那一行有四五个，他们单手搭在腰间佩剑的剑柄上，边走边朝四周查看，似乎是在巡逻。但两边相距不足三丈，中间只有层层枝桠交错，那些人却好像看不到苏畏他们。

苏畏见那几人面色如常，与活人无异，却让众少年如此防备，于是传音问叶亭云：“亭云，他们是苍云宗的人？”

叶亭云回道：“是。”

“既是，为何躲着？”苏畏不解道，“擅闯山门也算不得大错，未必这苍云宗还敢不给祁……祁宗主几分面子？”

阿帆插话道 ：“苏公子，那可不是人！”

苏畏道：“这怎么说？”

阿帆道：“我们进山之时，被山道上的妖藤追赶，逃跑时误打误撞见了一具那东西的尸.体。”

他说话语气透露出了些许恐惧之意，若是现在去看他的脸，必定是惨不忍睹。不过阿帆传音至始至终都没有动作，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哦？”苏畏道，“那这几人是在找那死去之人了？”

方才艳羡的少年忍不住插话道：“都说不是人了！那就是一个死了的怪物，这几个是活的！”

他同阿帆一样，像是想起了什么可怕的事。

“甘小公子别急，”叶亭云连忙安抚了几句，才对苏畏解释道：“我们以为有人受伤，便赶过去施救，但那人气息已绝，无力回天，可检查死因时，却发现他其实……死了有一段时日了。”

“我们便想带他回苍云宗安葬，那尸体……”叶亭云的声音也变了，明明用的传音，那边几“人”不可能发觉，他却下意识压低了音量，“那尸体却突然急速腐坏，身体里冒出树芽支撑他站了起来……”

阿帆道：“他的衣服被树枝撑开，腹腔内都空了！”

甘霖嚷道：“那是重点么？你该说他最后变成了一棵树！”

“树？”苏畏道。

叶亭云猜到他想到了什么，道：“跟魏家那个不一样，他失去人身，完全变成了一棵树，双脚都化成树根，扎进土里了。”

当着他们的面，从一具死去多时的尸体变成了一株枝繁叶茂的大树。

提及此事，少年们脸色都不好看，连接众人的草绳不知因谁微微颤动。

苏畏明白那股被人注视的诡异之感是从何而来了，背后树木林立，谁知道哪棵是那种东西。怪不得这群少年不去找树做隐蔽，而是背靠背暴露在无遮无挡的环境下。

“他们看不见我们？”苏畏问。

阿帆抢答：“你不动就可以。”

果真，那几人已行至他们跟前一两步远，完全没有发现他们的存在。在他们眼里，这群一动不动的少年兴许只是长得比较奇怪的木头桩子。

离得近了，苏畏才看出异样。他们双眼无神，眼珠似乎不会转动，左右看时，要先转动脖颈，眼珠慢了半拍才缓缓地移动到正中。

有一人擦着阿童的面门左看右看，树脂的味道在他鼻前环绕不散，阿童脸都绿了，不知道是憋的还是被周围的树木映的。

苏畏余光看过去，发现那人竟然还有呼吸！

他呼出的气扫过阿童的脸，吹得阿童额前碎发微微抖动。他察看无果，便移开去别处。

这回他找上的是一名瘦小的少年。

苏畏一看，便知道要完。

那小个子死咬牙关，克制住上牙敲下牙的冲动，腿仍不自觉抖了起来，幅度虽不大，还是引起了那苍云宗人的怀疑，他停得越久，小个子愈发绷不住，终于向后一坐，“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苍云弟子齐齐拔剑，朝地上哭嚎的小个子刺去！

“晓风！”甘霖扬剑一挡，堪堪接住几人剑尖，阻了一下他们的攻势。

幸好那个叫晓风的小个子没被完全吓瘫，就地一滚避开剑锋，几道剑气劈到他身后的树干上，将那株一人双手围抱的大树拦腰斩断！

甘霖手上的剑也应声打落。

“啧。”苏畏无奈。

那几名苍云弟子虽是不生不死之物，修为却不低，打起来这些小孩完全不够看。先前侥幸逃过，他们的承受力已经接近崩溃，多来几次迟早要被发现。

苏畏还要靠叶亭云给他换脸，他不能死。若其他人谁有事，以叶亭云这医者仁心救世观音，也定然不会扔下任何一个。

都救了算了。苏畏心道。

苍云弟子一击未中，又来一剑。甘霖手中无剑，其余少年又被吓住，呆愣在原地，眼睁睁看着那几道剑当头划下！

苏畏掐诀正要相救，忽然一道幽蓝色的火焰从林中掠出，将对面齐聚的几把剑一招击飞。那道火焰用得极巧，回旋之间与空中的佩剑再次相碰，那几把剑剑锋一转，反朝苍云弟子刺去！

一行人尽数胸口中剑，钉死在身后的树身之上。

火焰调转头，往来时的方向疾驰而去，化作一柄浑身散发着杀气的火剑，佩挂在一名黑衣青年身上。

青年剑眉星目，本身是极俊的长相，却因带着七分魔气三分杀意，叫人看了先是心生畏惧，仿佛他举止之间便会取人性命。

於行鸢。

嘶，好巧。

作者有话要说：注意看，前方向我们走来的是活尸小队，啊，已被於行鸢一剑斩杀。

於行鸢（擦剑）：这个出场比你帅

披皮苏（不屑）：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