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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浮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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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为这千金一诺?”

“本世子虽得父王爱重,这些年却也听了不少闲言碎语。以前本世子尚能容得这些沙子,可现今既已出了一个贺若朗,难保不会有第二个,这些沙子我却也容不得了。”

“而之于陈将军您,如今的情状,将军真的以为凭着您仅有的燕州军还能殊死一搏,再打回这燕州之南么?大盛皇帝要的是真陈普的项上人头,可我要的不过是一个假陈普的项上人头。大盛皇帝留不得您的燕州军,但我乌楚却可留得。只要您点头,我保证,您的燕州军可以全身而退,并且给大盛皇帝一个满意交代。您和您的燕州军大可在乌楚养精蓄锐,待时再战。”

“将军帮我以斩杀燕国公之功稳固势力,我帮将军实现贺若朗对您的承诺,甚至还能给您更多。我们彼此牵制,您不用担心乌楚对您不利,因为乌楚还不想和大盛撕破脸皮。而您的人和兵都身在乌楚,我也不担心您另有企图。陈将军,您可还满意这笔交易?”

陈普看着面前那个笑意盈盈的男子,凝神思索起来。

便如贺若图所说,眼下的情状对他十分不利。前日,燕州南境来报,京都援军已解了盐山之围,萧瑨同援军一路北上,收复了南宫府,如今正往青阳行军。

无论如何,已是覆水难收。而今既已背上这乱臣贼子的名分,数年来镇守北境的功劳也烟消云散,那再多进这一步又有何妨。

陈普将目光从那案上黑白转开,看向贺若图。

“世子……”

话才出口,便闻得帐外一声巨响,连带着面前桌案也被震得抖了抖。

巨响之后,汹涌洪声动地而来。

帐帘掀起,参将秦宥神色仓皇,跪倒在地:“启禀将军,东侧驻地被淹,京都援军……已至燕原。”

陈普拍案而起,随即看向一侧的贺若图,却见那人正笑眯眯看着他。

“陈将军,别这样瞪我。再晚一步,您可真要全军覆没了。”

陈普脸色铁青掀帘而去,秦宥及要拔刀向贺若图时,却见贺若图朝自己摆了摆手,一时间似是看见一道明黄的光,旋即眼前一黑,轰然倒地。

贺若图缓缓走到秦宥身侧,用带着羊皮尉的手将覆在那人脸上的明黄碎布捡起,走到烛火旁,将那明黄点燃,在那燃起的黑色烟尘里夹杂着一缕月尘香。那日在王庭,贺若朗以敏敏激他,便是要他亲手取出这覆了凤尘露的卷轴。

贺若图拍了拍手,踱步出帐。营地之东此时已是一片汪洋,三万大军于那滔天巨浪间灰飞烟灭。而这倾了陈普几近半数大军的水,是长宁卫和乌楚王军花了两日功夫自独洛河引来的。也多亏赶上这汛期,否则这炸山引水的效果也不会如此刻般令人望而生畏。他回身望向燕原西南方,远处,紫金纛旗猎猎飞扬。

“我的戏份尽了,接下来便看桓大人您的本事了。”

“世子,世子!”

偏头一看却是苗士清和普那。

只有他们两个人。

只有他们两个人?!

“启禀世子,展大人和柳公子不在。”这一声是苗士清。

“我们已将这附近的营帐都摸了个遍,还是没找到。”这一声是普那。

贺若图脸色登时沉了几分,片刻后,却又眼神一闪,跃下营帐前的台阶,奔向一处。

***

营帐中,柳仁再次从昏迷中醒来。

他明明记得,早晨展大人与他说今日便趁夜逃走,所以让他继续装作昏迷的样子。明明记得,自己一直掐着掌心,就是为了不真的再次昏睡过去。可此刻,他再睁眼时,却已是夜深时分,身上也便是软麻无力。他挣扎着起了身,才发现,如今的营帐已不是原先的那一顶,展大人也不知去了何处。

及至更清醒些,身上的软麻感褪去后,便听见帐外的纷乱喧嚣和汹涌水声。他起身走到帐门处,微掀了帐帘去探外面的情况,只见此刻营中已是乱作一团。他出了帐,趁乱快速移步到一处暗影里,将一个倒在地上被人踩得面目模糊的兵士的衣服脱了下来,迅速穿好,混入营地。

燕原之西,高岗之上。

河水的滔天翻涌,烈火的冲天黑烟,战马的疾驰落蹄,皆因高岗掠过的风变得遥远。

陈枫负手立于高岗之上,俯瞰脚下两军对峙。

今日,他提前布于大清谷的伏兵重创两路京都援军,迫使援军主帅桓白撤兵。这是自燕州军起兵以来,他迎来的第一场胜利。于他这个一月以来连战连败的燕州军副将而言,也算挽回了一分颜面。

可就在这场大胜结束的半日后,他挽回的一分颜面被再次踏破,踏碎。

战败是为了让他放松警惕,撤军是为了转移他的视线,最终皆是为了给援军主力争取时间,好让他们从最难行军,也是燕州军防线最薄弱的潮白渡攻向雁北关。

“嚓”。

他将手中的微弱光亮移到某处,照亮那被绑于立柱的女子的脸。

“你猜,这火光燃起后会发生什么?”他轻轻一笑,“我却是好奇的很。不过,是战还是退,马上就会有分晓了。”

他弯腰去点围在女子四周的草堆,却在那火把即将与草堆相触时,身子忽的被重重一推,因了那推力,一时便顺着那高岗的坡度向后退了几步。他却也反应的快,向后一撤,踩在一块山石上稳住了身子。

一切都只在一瞬发生,他抬眼去看,却见那女子已端起了弩,而那弩是方才她推他时自他腰间取下的。

弩上只有唯一的一支箭,其余的都在他腰间的箭囊里。因此,那女子并没有在方才夺弩后就出手,而是想寻得一个最佳角度和最佳时机。

“你以为我会给你这个机会么?”陈枫说着便要去夺弩。

展柔向后一退,顺势将那方才掉落的火把捡起扔去,及要燃尽的火把在那一霎飞越的弧度中又重新燃起,直冲向陈枫面门。陈枫侧身一躲,火把掉落,掉落的瞬间,一条火龙自高岗之坡蔓延而下。因这火龙是在山坡之脊的另一侧燃起,所以高岗之下的人并没有注意到这一侧的动静。

“嗖”。

一声凛冽之后,弩箭射出。

陈枫低头看了一眼那插入右肩的银光,面露狠色,将那银光拔出,反手向展柔掷出。

展柔侧身躲过,绕至草堆的另一边。

此时,两人已对调了位置。展柔微微偏头看过,那于高岗之坡燃起的火龙已在掠过的风中烧得更盛、更烈。而身前,陈枫正一步一步向她靠近。

她又偏头看向另一侧,望见那紫金纛旗迎风招展,依稀间也似是望见了那人的身影。

就在陈枫离她只有一丈之距时,她便也似那坠下的火龙一般,任由自己坠落。

陈枫的手悬在半空,手指仍微微颤动着,却只抓住了涌着热浪的风。他微微一怔,在那一怔后喷出一口鲜血,轰然倒下。

身后那个穿着兵士衣服的男子也随了那声轰然松了手中的刀。

柳仁扑到高岗边,颤抖着身子。

不知道是因第一次以白刃穿过血肉之躯而发抖,还是因那落下山坡的人而发抖。及当他要冲下山坡时,却被一只手用力拽过。两道黑影自他身侧迅疾掠过,消失在视线中,其中一个黑影回身向拽过他的那人喊道:“普那,放旗花!”

一朵红色旗花自天际绽放,耀眼夺目。

风掠过耳畔,铁蹄踏落之声和刀枪交击之声渐从遥远处传来,回荡不绝。

***

雁北关战后的第五日,御史中丞唐风棣与十位监察御史抵达蓟城府。同时还带来一道旨意,着令定燕主帅萧瑨率定燕大军押送陈普返回京都。复桓白御史大夫之位,兼领燕州巡抚一职,掌燕州吏治督察之责,授“大事奏裁,小事立断”之权,并以御史中丞唐风棣为协理。

燕州十府中,以青阳、大名、蓟城三府的陈氏势力最为薄弱。南部的邯都、乐亭、蔚川、盐山四府则受荼毒最深。因此,桓白将唐风棣留在了北部,让他携五位御史领北部五府的吏治整顿督查之责,另外督办北境三府与乌楚的互市事宜,自己则领了其余五位御史前往南部五府。

数十年来,燕州控于陈氏之手,上至官场,下至草野,无一不曾被陈氏一族沾染,无一不曾与陈氏一族牵连。因此,名为品评官员、考察吏治,实际上,没有一府官场不是经了那地动山摇的大清洗。

因攀龙附凤而飞黄腾达,却胸无点墨者被拉下高台。在其位不谋其政,尸位素餐者或削官或罢黜。一味精于官官相护,党同伐异之道者自食恶果。草薙禽狝,视百姓之命如草芥者血债血偿。

失了陈氏这座靠山,沉疴已久的燕州官场恰若大厦将倾,只消得一阵风,一阵涤荡污浊的风轻轻一拂,顷刻间便烟消云散。

燕州巡抚队伍出现在青阳城外的西泠关时已是孟秋之末。青阳不比京都,处在这燕州北地,虽才入了秋,却已是千山金黄万山红,落叶飘飞,萧瑟已现。

柳玄水已早早在城门处等下,及至看见了巡抚仪仗便缓步向前躬身一拜:“下官参见桓大人。”

队伍中的随行护卫上前将帘子打起,桓白半探出身子将手轻轻一抬:“柳大人请起。”

柳玄水起了身便笑道:“桓大人一路舟车劳顿,下官已为您置下住处,请大人往府上歇息。”

“有劳柳大人。”

及至入了柳府沐浴更衣后,桓白便出了内屋,却见管家柳伯已等在了正堂。

柳伯见了桓白便道:“桓大人,我家大人说您才至青阳,且又劳顿许多日子,今日您便只管好生歇息,明日再请您往前院一叙。”

“劳烦管家特来这一遭,那桓白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大人言重。若大人无事,小人便先告退了。”柳伯及要走时,却被桓白拦了一拦。

“本官想去探望展大人,不知柳伯可否替我带路?”

“大人这边请。”

柳府不算大,内里也似淮镇庭院一般,小巧别致,曲径通幽。从桓白住下的听雪斋绕过一座假山,行过廊桥,再穿过一座花厅便至临着池塘的别月轩。

柳伯停在别月轩门口,转身向桓白道:“桓大人,这便到了。”

“多谢。”

脚步声渐渐消失在身后,此刻庭间只剩初秋之风穿叶而过的簌簌声。那风虽仍携着盛夏零落的热意,却终究是凉薄之风,袭落一地红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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