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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秋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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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月轩内烛火摇曳,映下屋内几道身影,他透过窗纸看去,却看不见她。

那一日于上谷,他得知她被俘于燕州军营。

当旗花绽放于天际的那一瞬,他以为她已无恙。在那耀目之光映亮雁北关时,他挥剑指天,策马而战。

可当他欢欣雀跃于与她重逢时,看见的却是那样静的她,静若冰封万里,苍茫空寂。她的呼吸那样轻,轻若白羽缥缈,一吹而落。

她让自己坠落,如一片雪,如一片羽。

——大人的真心话,便是展柔的真心话。

阿柔。

你错了。

他轻轻推开门,屋内的三人听了这声响都纷纷回过头看。

第一个回头的是贺若图。

他坐在离房门最近的桌子旁,一手撑着头,一手拿着针挑烛花。看一眼烛花,看一眼榻上的人,看一眼烛花,看一眼榻上的人。

每看一眼那烛花,眉头都松一松,眼神都笑一笑,好似下一眼便能见那榻上的人醒来一般。及至下一眼见那榻上的人依然纹丝不动,眉头便又紧一紧,眼神便又沉一沉。

如此反复,反复若此。及听了门开之声回头见是桓白,便立时扔了手里的针,跳起来奔向门口那人,差点就要将桓白连人带门扑了出去。

第二个回头的是柳仁。

他定定站在榻前,看着榻上的人,一步不近,一步却也不退。浑身上下,如今似乎只剩下手指还能自如活动,却是不停地互相摩挲。

他将自己的影子笼于榻上,用影子轻轻将那人拥着,护着。纵是这缥缈的相触,也让他觉得,在她面前自己的存在至少还有一点意义。哪怕于她而言,只是杯水车薪,哪怕于他而言,已是追悔莫及。

听得门开之声,他回过头,便望见一双深邃如渊的墨色双眸,望见那面容间透着的沉和静。望得再仔细些,便能捕捉到那如渊双眸浮起的痛与哀,便能感受到那沉静面容背后的滔天之浪。他虽从未见过那男子,却大概猜得了他的身份,于是缓步而过,躬身一拜。

第三个回头的是坐在榻前的柳宛。

柳宛将那榻上之人因发汗而覆在额间的几缕发轻轻挽到耳后,随即将帕子从盛着温凉清水的盆中取出,敷在那榻上之人的额间。过些时候又将帕子取下,用手去探那额间的温度,随后又换上一条新帕再次敷回额头。

而在那换洗帕子的间隙,她将榻上之人的手放在自己手上,慢慢地为那人舒缓经脉,动作极是娴熟。门启时,她才取下了一条帕子,及待将新帕敷上那人额头后,才起身向门口走去,同柳仁一般躬身一拜。

虽则这近一月来,桓白不在青阳,贺若图却曾派普那给他送去了一封信。因而他便知晓,除了贺若图外,这段时日还有眼前的柳家姐弟在照顾她。

他将那姐弟二人扶起,回身一拜:“多谢柳姑娘、柳公子。”

“展大人为救燕州百姓被俘受伤,自当该由我们妥善照顾,桓大人言重了。”柳宛缓缓道。

贺若图见这几人在门前拜来拜去,谢来谢去,实在耐不住,便将桓白从门口拉了进来。

“大恩不言谢,既然桓大人回来了,也该由你替我们轮轮班了。”说着又转身向柳家姐弟笑道,“二位已劳累一日,便先回去歇息吧。”

“我不碍事的,我可以留下来。”

柳仁急声说着抬步转身便要向里屋走,忽的却觉双脚腾空,身子一轻。

只见贺若图已三下五除二地将这位特别尽心,特别尽责,特别能吃苦的柳公子提到了门外。

及至出了门,柳仁还要往屋里冲,却见柳宛已笑盈盈出了屋,轻轻拍着自己的肩膀道:“仁儿,长姐今日的确有些不舒服,你送长姐回去吧。”

“长姐哪里不舒服?”柳仁听得柳宛这样说,便忙扶住了柳宛。

“大约是有些倦了,回去歇一会儿就好了。”柳宛说着便又向另外两人施礼道,“那民女与舍弟便先告退了。”

贺若图见柳家姐弟走远了,自己一个转身却又进了屋,及将门关上,回身便见桓白已坐到了榻前。他叹了口气,嘴角却浮上了一丝笑意,走上前去,拍了拍桓白的肩。

“大人莫要担心,今日大夫来看过,说展大人已恢复的很好了。眼下只有那额间的伤引发的淤血还需些日子才能慢慢化开,不过这几日大夫一直在给她用针,已有许多起色,想来不多时便能醒了。”

桓白听着贺若图的话,眼神始终落在她额间的伤口。他抬起手轻轻去抚那伤口,指尖触及那凸起的疤痕时不由得连着心尖也颤了颤,半晌才开口道:“多谢……”

话才说了半句,桓白转念想到,如今大盛与乌楚虽已结了邦交之谊,燕北三府也已与乌楚南部两城互市,可贺若图的身份毕竟太过特殊,更兼正值燕州平乱之期,故而此番贺若图入燕恐只他们这些京都来人并柳家姐弟才知晓他的真实身份。

贺若图见桓白如此,一时会意便向桓白作了个揖:“鄙人桑图,见过桓大人。”

桓白这才又接着将那后半句填了来:“多谢桑兄。”

贺若图看着面前那人,眼神暗了暗,低声道:“你不该谢我的,当初我信誓旦旦说要将她安然无恙送回大盛,却不想……”

“这并非桑兄的错,也并非桑兄能预料、掌控的事。”桓白看向贺若图,缓缓道,接着又转过脸去看那榻上沉睡的人。

贺若图也便转过身不再看那二人,只在这屋中开始转圈,及过了半晌,又转回到榻前,不过此时手间却已多了一只橘子。

贺若图一边剥橘子,一边漫不经心道:“我觉得,其实眼下对于桓大人您来说,最重要的不是担心展大人的病情……”

他掰了一半橘子递给桓白,却见他摆了摆手。于是便将手缩回,掰下一瓣丢进嘴里,一面细嚼慢咽,一面只是一个劲儿地用眼神瞟着榻前那人。及至将那一瓣咽下后,面前那人却仍不开口,他便又掰了一瓣,继续吃。直到手里的橘子都吃完了,却还没等来那人的半个字。

他正要开口,却见那人轻轻飘出了一句话:“那您觉得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贺若世子顿时笑开了花,坐到一侧的几榻之上,身子向前一倾,朝桓白意味不明地眨了眨眼。

“照我看来,最重要的……”他顿了顿,随即用手指了指屋外的方向,“这段时日,柳公子拖着病体照顾展大人,可谓是废寝忘食,劳心劳力,就连我看了都自愧不如。方才你也瞧见了,若不是我,恐怕现在在这里的也不是大人您了。”

桓白微微一笑:“所以您是在提醒我么?”

贺若图拍腿朗然笑道:“和桓大人说话就是省心!”

正笑着,却见桓白的笑意更深。只是笑的有些奇怪,细细看去,竟带了几分……嘲笑。

贺若世子立时敛了笑意,正色道:“我倒觉得柳公子不错。何况这一片痴心,真是闻者伤心,见者落泪。桓大人,莫怪兄弟我未曾好言相劝。”

“桑兄好意,桓白心领,只是您却是多虑了。”说着,桓白便起身笑盈盈地将贺若世子扶起,推到了门口,“您还是去柳公子耳边多吹吹风,叫他好好养病,莫再白费心思了。”随即,一手拉开门,一手送世子,关门转身,利落干脆。

被送出门的贺若世子却也不急,却也不气。只笑了笑,摇了摇头,背手踱步离去。

桓白坐回榻前,将她额间的帕子取下,用手背探了探她的温度,觉得那额间的热已然褪去,便用一条干帕拭去水珠,又将她鬓边散落的发缕过,轻抚她的颊。

因这病重和一月的昏迷,她又消瘦了许多。下颌间的柔美曲线也便渐渐显出了几分尖,看在眼里却不觉得利,反而觉得似那凝于寒天的冰花,内里仍是柔软的水。

他握着她的手,学着柳宛的样子给她舒缓经脉。

指尖自她臂弯缓缓行至掌心,每行过一分,便似是将这百日来的思念自心房汇入指尖,自指尖融进她。

他一遍一遍行过那百日时光和路途,一遍一遍用指尖向她道尽这百日心绪和情思。

“阿柔,我们于京都分别时还是初夏,如今再见却已入秋了。”

“阿柔,北边的秋与南边很不同,虽然京都秋色也很美,但我私心觉得,北边的秋更有韵致。”

“阿柔,屋外有棵枫树,从前常读那‘霜叶红于二月花’,如今便算真见得了。当真是如烈焰之火,如二月娇花,十分美。等你醒来,我陪你看。”

“阿柔,莫要再睡了。在学堂时,你总说那群孩子贪睡,从早到晚都睁不开眼睛,如今你怎倒反而赖在这榻上不愿醒。莫不是生我气了?气我这么晚才来陪你。”

“……阿柔……阿柔。”

喃喃低唤飘荡,穿过他胸膛,拨动心弦。拂过她耳畔,余温荡漾。掠过焰焰烛火,掐灭肆意摇曳。行过寂然苍凉,化作亘古星辰。

一人于榻前月下,守着那柔水深深,度着这静夜长长。

一人于庭前月下,望着那落叶纷纷,叹着这寂夜沉沉。

那日,于雁北关高岗之上,他将手中白刃刺入陈枫后心,却没能救下她。

那是他第一次为了一个人拔刀。

他虽也习过一些武艺,但那只是父亲希望他强健身体略略学得的。而且他并不喜舞刀弄枪,却碍着父亲一番苦心,便学了些招式。后来待到身子强健了,便将那曾习得的都丢开了去。

直至那一日。

那不是他第一次不惜此身想要保护一个人,却是第一次怀着那样的心情想要为一个人奋不顾身。

他不惜此身为她挡下那一箭,起初只是为了让更有价值的生命留在世上。可当他看见她向自己伸出手时,看见她沉在暗影时,看见她舍弃性命翩然而坠时,这二十三年来从未有过的心情便如惊涛骇浪般轰然袭来。

在他过往的人生里,他从来都是被庇护的那个。因那自小饱受病痛的身子,他便如玻璃珠般被小心翼翼置于那绵柔华丽的锦绣盒中,经不得风浪,经不得霜雪。

及至再大一些,他才勉强得以从那锦绣盒中被轻轻捧出,却仍裹着一层又一层保护他的茧。后来因那习得的武艺,身子便渐渐硬朗起来,甚至比常人的体质还要好些。如此他才终褪去了那层茧,却未能展翅凌空。

许多年来,父亲与长姐给予他的庇护让他即使褪去了那外表的茧,却无法褪去心里的茧。身在这混沌燕州,虽也知晓那是非善恶,虽也清楚那黑白对错,却也只是怀着那一颗汹涌澎湃的心而已。

直至如今,他开始试着迈出那第一步,想要为那一颗心做些事情,想要为燕州百姓做些事情。于是他向父亲请命去大名,去蓟城。可这第一步却并不顺利,甚至可以算是狼狈收场。刚刚展开的翅还未经那腾空之喜,还未觉那翱翔之悦,便折翼而落。

可后来他遇见了她,在那穷途末路之时,在那羽翼尽毁之时。她的沉静,她的坚毅,她的决然,都让他明白一个人为了那汹涌澎湃的心可以如何,又该当如何。

可那个为他点亮心灯的人却于黑暗坠落,无声无息,不着痕迹。染血白刃映着他颤抖于高岗上的身躯,不似那翩跹之蝶折翼而坠时,凄美惊心,却似这残破之叶风起而落时,萧索孤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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