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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幻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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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巷花灯依旧,人潮却已褪尽,三人依旧走走停停。

“那姑娘的步法是从何处学来的?”

硬撑着自己走回驿站的甘生,虽然如常一般迈着步子,却能明显感觉到他的力不从心,可纵是如此,嘴上依旧闲不住。

“同我阿爹学的。”展柔淡淡应道。

从前看阿爹舞剑时曾记下了不少步法,原本只是觉得有趣,不想今日却派上了用场。嘴角浮上一抹笑意,大概是阿爹在冥冥之中护着她吧。

甘生原本只是想解心中之惑,未料却是无意间勾起了这桩。他自然是知道展铮的,也自然知道展铮是如何蒙冤丧命的。他将自己狠狠捏了一把,暗骂自己不长脑子,想着该如何岔开话题才好,却听得身边那人接着道:“若阿爹在世,想来你们定能成忘年交。”

他转过头,看见那人扬起的嘴角,这才稍稍松了口气,点头应了一声。

及至驿站,展柔便请来了随行医官徐守青,待将伤口验了一遍后,徐守青方才向展柔道:“公子应无大碍,只是伤口略深了些,这几日还需得好好修养,否则恐要落下病根。”

甘生听了这话也不管眼下身子受不受得住,只一面起身,一面向那两个面色凝重的人拍胸脯道:“我都说了不用担心!怎么样,你们……”

话至一半,甘生只觉眼前一黑,脚上像有千钧重似的,猛地便扶着桌子直直落了下去。

展柔绕到甘生背后,轻轻按住他肩头:“没听见医官说的话么。”

甘生听着身后那人语气冷淡,便只好敛了方才那般兴高采烈的模样,柔柔弱弱应了句:“听见了。”

展柔移开手又向徐守青道:“伤他之人擅易容之术,医官或可再仔细瞧瞧。”

徐守青闻言眉间一动,却只先唯唯向展柔应了去,将针囊铺开,取了一根挑了烛火便要动手。

甘生眼见那针头及要入了皮,正欲缩回手时便被对面那人一个眼神震得只得乖乖任那银针破皮。

正在这时,门外响起谭元修的声音:“启禀大人,下官有事禀报。”

听得这声,甘生忙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似的,急吼吼笑向展柔道:“您快去忙,我保证乖乖听医官的话!”

不想展大人走是走了,只是临走前还不忘嘱咐道:“有劳柳公子了。”

柳仁恭敬应了一声“是”,而后略带着几分同情模样向甘生抱歉道:“对不住了。”

待到展柔了了谭元修呈报的事后,已入夜半。夜风绵绵,推开半边浓云,清冷银光如泼墨般泻下。

听闻徐守青替甘生开了几副药后便着人去煎,半刻钟前才由柳仁端了药进去。她担心那倔脾气不肯喝药,正在门外犹豫着如何劝药时便见柳仁端着药碗推开了门。

柳仁见了展柔这般踌躇模样,便知她是在等那一只空碗,于是便将那药碗倒了过来:“一滴不剩。”接着又道,“徐医官方才替甘兄弟又验了一回伤口,并未看出有何异常,而且伤口虽深,却不伤要害。甘兄弟为人爽快,那药三下五除二地便喝干净了。治病有良医,病人也配合,想来只消得好好养些日子,就能痊愈了。”

展柔也便散了愁容,点了头应下。

柳仁见她愁容已却,从袖中取了一个信封递了过去:“甘兄弟让我交给大人,说是京都来的信。”

听得是京都来信,不用看也知道那信出自何人之手,展柔将信接过,轻声道了句谢。

柳仁看着面前之人眼底忽而泛起的喜色,心下微沉了一分,手中那只药碗似又满溢,泛出苦涩的热,他转开眼,低声道:“大人早些休息,柳仁先告退了。”

展柔点点头不应声,却在柳仁转身后忽道:“此行未知前路如何,公子且小心万分,莫要逞强。”

柳仁停下步子,在这身后传来的嘱托间又想起方才于那灯会上,自己不假思索操起木棍便要冲上去,丝毫未曾想过要以何种方式抵挡那冷刃,也丝毫未曾想过若是挡不住又当如何。那一刻,他想到的只是冲上去挡在他们身前罢了。

他转过身,看向黑暗里那一双如水眼眸,缓缓道:“可我也只能逞强而已。”

看着那一步一步走进夜色里的背影,恍惚中,眼前似又浮起燕州烛火。她转过身,抬步回房,不再看那背影,也不再想那烛火,只摩挲着手中信封,仿佛要将那信中字句融于指尖。她不由得垂头瞥了那信封一眼,果是空白,而后又将信封翻过,封口处是一点红蜡凝成的“邬”字。

去岁往乌楚时,迢迢万里也未曾收过一封信,如今不过半月光景便来了两封信,她既喜又忧。那一分喜自然是人之常情,那一分忧却是无可奈何。

经了雁北关一役,虽则她从未有过半分悔意,可每每当她看见他眼底流露出的忧和惧,便是满心的自责。想来世人只有经过那生死离别,方能深知相守不易。好在他们所经的这一场生死离别只是虚惊一场,故而便更加珍惜。

她用刀仔细沿着火漆封口划开,取出内里的信,于烛火下将那信纸仔仔细细,翻来覆去地检查了几遍,方才确认只有一张。

也不用如此节省吧?

当真是惜纸如金……

该将他调去户部才不算屈才。

展姑娘虽则嘴上十分不满地咕哝着,却已忍不住将那信看了去。

“阿柔,见信如唔。想来你看到这封信,一定会说我节省,在下无甚之长,只这‘节俭’二字,当之无愧。听闻如今你已身在浮梁,我相信阿柔定能处理得妥当。不过还是要记住,万事当心,切勿以身犯险。另,大哥和阿萱姐一直说要请你往府上去却始终未得机会,知我要写信予你特地嘱咐我给你带句话,至于究竟是什么话,信封夹层见分晓。”

看见那最后一句话,她竟是哭笑不得,没想到这个人写一封信居然还卖这么多关子。她一边摇头,一边又取过信封仔细摸索,果然被她摸到了一处夹层。

她将那夹层中的信纸取出,展开便看见了一双巴掌大的小脚印,小脚印旁写着两行字:大哥和阿萱姐说,等你回来让我带你去看央央,和小栀一样,是个调皮捣蛋的小姑娘。

“不过两月光景,就瞧出人家调皮捣蛋了。”展柔笑嗔道。

央央生于二月初,那时她正忙着会试,会试结束虽得了些许空闲,却仍是每天在礼部团团转。后来舞弊案发,她被禁足于府中,解了禁后又匆匆走马上任往饶州,前前后后两个月竟未得半分清闲能往桓府去。

烛光里,她似是透过那一双小脚印看见温暖相亲的一家四口,当真是羡煞人也。正看时,那脚印中却又隐隐约约现出了几个字,她将信纸又靠近了烛火几分,才终看了个清楚。

“别靠太近,当心烧着,早些睡。”

她将信收好灭了烛,烛烟于月下盘旋入夜,冷暖相融,便是人间一场好梦。

***

潮热铁皮屋中依旧暗的不见一线光亮,过午时分送来的馒头经了三四个时辰依旧原封不动干瘪在碗中,像极了那个埋在稻草堆里干瘪的人。

入铁皮屋至今已有三日,刘见春每日都会将送来的馒头和水悉数吃完喝尽。他知道他要活下去,虽则如今他的命已由不得自己作主,却还想为了她多挣些日子。

如今却不同了。

晨时给他送吃食的狱卒告诉他,她被动了刑,如今已是命不久矣。

他睁开眼,隔着铺在眼前的稻草继续看头顶那一方铁皮,没有朦胧的雾,只有干涩的痛。

目力不济时,耳力便会灵敏许多。虽隔着一层铁皮门,铜匙、锁链、佩刀交击碰撞而回响在监牢石壁之间的声音,乃至由远及近而从容缓慢的脚步声,他都听得一清二楚。

若非他这一对能辨百声的耳朵,凭他这一双染疾的眼又怎能在这县衙待上许多年。若非当年她替他买下那游医的药方,恐怕他这双眼早就废了。

当年她才脱了乐籍,只靠着一双手养活自己,却为了他这样一个萍水相逢之人舍了那替一户人家绣了两月活计才挣得的辛苦钱。他这后半辈子的光明都是她予了他的,那时他便发誓一定要好好报答她。

后来,他在浮梁县衙谋了生,及至再回蕲章时,她已在蕲章绣坊间小有名气。春夏秋冬,岁岁年年,便如此过了。他想再过两年便辞了这主簿去蕲章找她,她说到时她就将绣坊转让出去,和他回庐陵老家。

不曾想岁岁年年,春夏秋冬,人事终究不似日月山河轮转般简单平常,终究是半点不由人。眼瞧着两年之期将至,却突逢变故。他如约去了蕲章,却不是带她安稳回家,而是逃命。最终还是算不过天,算不过命,算不过人。

眼前那一方铁皮从昏暗中浮荡出一道跳跃的光,那一瞬像极了多年前在黑暗边缘垂死挣扎而重拾光明时的迷惘,分不清是重见天日,还是回光返照。

“秀秀……”

“秀秀……”

秀秀。

轻唤,低吟,沉默。

眼前又浮上两团朦胧的雾,他伸出手,试图将雾气拨开,雾气之后是他日思夜想的那张脸。

他觉得此刻应当是回光返照了。

隐在稻草之后的那张干瘪的脸浮起一抹沉沉的笑。

雾气散的更尽些时,他忽觉那张脸过分清晰,连那娇柔眉眼间藏着的几分不屈都近在眼前。他抬起手的一霎间便碰上了另一只手,只那一霎便觉暖流漫过。

他猛然坐起身,才发觉眼前所见并非幻象。

“秀秀……”

他看着眼前那人,犹疑而欣喜。

双秀用帕子替刘见春拭去脸上尘灰,又拂去他肩头的几根稻草,哽咽着开口道:“怎得不好好打理自己,竟成了这副模样。”一边说,又一边替刘见春整衣。

刘见春垂眼看去,见她腕间隐隐暗红的两道印迹,便握了她的手道:“他们可是为难你了?”

双秀将手抽出,垂下袖子将那两道红印盖去,摇了摇头:“没有。”

刘见春又要开口时,双秀已抢先道:“见春,我只一句话,从始至终,我都相信你。无论怎样,我都会等你。”

一句话萦绕脑海,嗡嗡的响,他伸出手却扑了空,只觉得一阵风过,等他再回过神来,见到的却是另一个人,方才那真实仿佛又做了幻象。

“刘主簿,见到双秀姑娘安然无恙,你可安心了?”

刘见春显然还未从方才那半梦半真间回过神来,只呆滞地望着屋外因她衣摆间的风而卷起的漂浮微尘。

展柔略挪了一步,挡住刘见春的视线,她半俯下身,语气不再如方才那般温和。

“眼见未必为真,更遑论耳听之言。想来你也未必再有心力耗费下去,一柱香的时间,请主簿好好思量。”

话音刚落,狱卒便端上了一只香炉,展柔将水壶拿过倒了一杯水,靠着桌案坐下慢慢喝,静静等。

及至那香烛燃至一半,刘见春却依旧未开半句口。展柔将空了杯落下,杯与桌相触时发出的一声闷响如今在这潮热静谧的空气中听来格外刺耳。

“她既是局外人,自然不会有人为难她。至于旁人若有什么心思,想要动什么手脚,也需得过了我这关。至于曲回,也自有法度裁决,可如今想来,曲大人却是有更烦心的事。”

“大人他……”沉默许久的刘见春半晌才挤出了这三个字。

展柔看着那瘫坐在草堆间逐渐干瘪下去的身体,忽而有种奇怪的感觉在心底作祟。那种感觉说不清道不明,不知究竟是可怜,可惜,还是可恨。她默然转过头去,依旧沉着几分冷淡道:“曲夫人要同曲大人和离,休书已送到曲大人手里了。”

展柔顿了顿,接着道,“不过这是曲大人的家事,不该我们这些外人掺和。不过说起来,也多亏刘主簿你从中运作,才叫曲大人贪污钱款的事瞒了许久,否则,曲夫人冲到浮梁将曲大人的府邸一把火烧了也是有可能的。”

“数月来,曲回因这茶园工程不得空间去蕲章看他夫人,便托了你将那银钱送给他夫人。可怜曲大人一直以为,自己送去的那些钱足够替他夫人换一间更大的绣坊,不想那挣了命贪来的钱却生生被主簿您送给了别人。如此看来,曲回当真成了个冤大头。”

展柔说着,略略俯下身,将那方帕子丢给刘见春。

“你每每往蕲章去,都因了那还存着的一分良心不敢去见曲夫人,只托旁人将曲回带给他夫人的东西送去。可后来,曲回又想要一方他夫人绣给他的帕子,你便去寻了双秀,让她替你绣。”

刘见春紧紧攥着那方帕子,殷红花瓣此刻血红的刺眼。

“……我不该……不该啊……”

刘见春低声喃喃,干瘪的身子剧烈颤动着,仿佛朽坏的骨架。纵是无风却也依稀听得见那吱呀作响的残破之声。

“都是我害了大人,都是我害的……都是我,都是我……”

香烛燃灭,灰烬覆尘,余烟入空。

刘见春摇摇晃晃,终于立在了昏黄暗影里。此时看去,他竟像极了方才那一根香烛,只消得时间,便可由那烫红的火芯一点一点剥落外壳,燃尽内芯,最终化作灰烬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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