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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渡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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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已沉,如缎银白染了几分火红。几分火红的舌暴烈撕扯,似要将那一角银白吞噬。浮梁西南,一片焦黑之中弥漫缭绕着灰白烟雾,刺鼻的气味浸入每一寸空气,在这蝉鸣渐起的初夏时节更添了几分难耐的燥热。其间偶有人影闪动,夹杂着冷冽的光。团团人影之中,一人跪坐于地,一动不动,远远望去,竟似被那烈火吞噬后的一副人架。

“大人。”谭元修见了展柔躬身拜道。

展柔自监牢出来后便直奔向驿站这座烧得面目全非的木阁,她向谭元修点头示意后,将四周环顾一圈,道:“一切可还顺利?”

“大人放心,一切皆已安排妥当,只等大人定夺。”

“有劳谭统领。”她将目光越过谭元修看向前方那个跪坐于地的人架,接着道,“带兄弟们下去休息吧,这里交给我。”

卷着火芯的烈舌依然盘旋,血红夜色翻涌不息,将那泛着惨白的人架衬得更加可怖。

方才于监牢将那残破身躯看了许久,如今又遇上一个,展柔不禁扶额叹息,抬头望了望月。满月才过,如今只渐露几分残缺之态,怎得今日却如此凄凉惨淡。

她踢开脚边一段烧焦的木材,慢慢行至那人架身侧,寻了处还算干净的地方坐了下来。

前日还与她谈笑风生之人,今日却跌坠于这焦土中。人生无常,世事难测,谁又能算得准。只是世人大都看不透,到头来落得一场空。

她看着面前那人,身子虽已僵弱槁木,神色却依旧如常。这般模样,她只在临江府的那个人脸上见过,可这相似的平常却仍是天差地别。一个是以己为刃,操刀全局的淡然。另一个却是折戟沉沙,退无可退的无可奈何。

许久之后,一声森凉的笑将血火弥漫的沉寂刺破。人架终于挪动了身子,他抬起头,透过残柱望那如同自己一般残破的月,而后继续发出森凉的笑。此时此刻,他便是一匹战败的孤狼,只是孤狼受伤后,尚能疗伤自愈,他却没那么好运。他终究只是个普通人罢了,利爪既毁,便永无重生之日。

“早该知道你死不了,可还是想赌一把,哪成想不走运,赌输了。”

那人语气淡淡,生死在他口中风轻云淡般掠过,便如吹落一只蚂蚁般简单。

展柔露出几分笑意,笑意中带了几分死里逃生的庆幸。

“以大人的心思,我这些小伎俩又如何能瞒得过您,只是大人您太信得过自己,信得过自己的运了。”

她看着面前那个又陷入僵死之状的人,接着道:“我遣人往蕲章请大人您来浮梁,原本还存着五成失败的顾虑,不想您却配合得很,马不停蹄便赶了来,颇有单刀赴会之意,我竟不能不佩服您的胆识。”

“您身为饶州都指挥使佥事,一路走得不仅平顺,更称得上如鱼得水,转战饶州两年后,终在一年前盯上了浮梁。明面上您与曲回做了个好交易,暗地里却指使刘见春从中作梗。可怜曲大人落得个恶名,却是一点好处都没捞得。只是我却未曾想到,当年率越州军荡平海寇的劳大人怎么如今却落至拿女子性命要挟他人的地步。”

展柔不再看劳路知,也不曾期待劳路知能给出怎样令人满意的答案,只又继续道:“那日灯会,您倒是给我来了个不小的惊喜,若非那日侥幸,恐怕今日我也站不到这里了。我将大人派来的杀手带回驿站,您明知有诈,却还要赌上一把,赌注便是您自己的运。您假传消息,让刘见春以为双秀不久于人世,而您可施以援手救下双秀,将这迫人反作了救人,让刘见春替您保守秘密。”

“您赌了自己的运,赌了刘见春的情。我也恰巧做了一回赌,赌注便是您究竟敢不敢下这一回注。如今赌局已定,看来却是展柔略胜一筹。大人您是个聪明人,也当清楚这局势如何。您本可早些收手,至少不会落得今日这般狼狈地步。”

劳路知脸上再次发笑,透着几分凉,透着几分苦。

他少年从军,随甘州军征戍边关许多年,不仅磨砺了一副好身板,而且也因苦心研习兵法,屡屡破败边国侵扰,搏了个军中诸葛的名声。后来,越闽海寇四起,他被调往越州军做了副将。

泗海海战,他率一万越州水师于旁线支援萧瑨率领的闽州水师。一场海战持续将近数月终获大捷,而他却在那场海战中落下重疾。因这重疾,他再不能披甲上阵,却不想祸不单行,他非但未得嘉赏,还被卸职调任。

犹记得当年,一纸调令白了他多少乌发。原本他该载着海战大捷的荣光晋升,却偏偏有人当头参了他一本。理由是若非他无视军纪,贸然行动,越州水师也不会伤亡过半。

经历过那场海战的人都清楚,若不是当时他力排众议,率军从海寇后方进攻,与闽州水师形成合围之势,这一场海战不知还要持续多久。

海战之外的人皆以此为由,齐齐上奏,以此过全然泯灭了他的功。海战之内的人,无论是当时支持出战还是反对出战的人皆是自身难保,哪里还顾得了他,最终功反成了过。

饶州军的处境人尽皆知,从越州军副将调任饶州军指挥使佥事,对于一个从军之人来说还不如战死沙场来得痛快。

那一晚,他攥着那薄薄的一张纸,将这半生沙场走马灯似的翻来覆去的念,颠来倒去的想,终是想不通。

想不通戎马倥偬许多年换得了何物。名耶?军中诸葛之名么?利耶?刀兵相接之利么?名既为虚名,利既为真伤,最终穷途末路似也是平常。

想不通当年那个不惧朝臣异议,留下他这个罪臣之后,以从军之功抵罪父之过的陛下如何今时今日竟也昏聩至此。

于是便将这满心的惑作了祸。

他见过西北风沙中戍边将士十年如一日的寒来暑往,他见过东南海岸上水师将士在血海翻天里破阵杀敌。

鲜血、白骨,黄沙、碧海。

秦州军是边关耸立的白杨,越州军便是海境挺立的风帆。

至于饶州军,从上至下皆是一般死气沉沉,自然是不能被他放在眼中的。

于是便以这佥事之职做了最大的赌注,赌官场的拜高踩低,赌人心的趋利避害。

屡赌不败,所以他以为命运眷顾,却因这自以为的眷顾,赌上了一生荣辱。

饶州军驻营八府,虽不能与隆恩日盛的镇州军、越州军、闽州军等相提并论,可私下将这八府驻军比较而言,景德府驻军却因居饶、镇、越三州交界之地比之其余几府军纪严明许多。因此,初至饶州的前两年,他还未曾动过景德府的心思,直至一年前。

借浮梁县衙与浮梁营兵向来不和之故,在营建茶园的工程上只消略起事端便可引来滔天大浪。事端之源总不过权与利,于那二者而言,自是无权可争,因此便只得在利上做文章。私扣钱款,篡改账目。动了利,便会起乱,饶州军负责的一应大小工程皆由他主管,掌权者滥权是最大的祸,可他偏要引乱,偏要看这世人为利相争的丑陋面目,一如当年冷嘲热讽看他落难之人般的丑陋。

那些得来的利皆被他铸了像,铸了一尊又一尊佛,只是不知那佛光究竟是渡了他,还是困了他。

展柔离开时,并未再看劳路知一眼,只将那最后一片寂静留给他。

一步,两步,三步……

迈出第三步时,她听见寂静里一声破裂。

乌鹊盘旋而落,落于焦黑断木之上,望着那破裂后的血色,一声啼,一声悲。

***

昨日,展柔已将那杀手送去了曲回府上,驿站留下的那个是奉平司护卫假扮的。她赌的便是那样一个托命于运的人至此末路仍逃不出以运为筹。最终,劳路知以己为引,添了这把烈火,假借失火妄图将那杀手灭口。虽则这把火烧得极盛,却因奉平司提前做了防备,故而未曾牵连无辜之处。

展柔前脚踏进曲府大门,后脚便听得厢房外的一番吵闹之声,待到赶至时,便见甘柳兄弟二人在门前你来我往,好不热络。谭元修夹在二人中间,左劝也不是,右拦也不成,好不为难。及见了展柔便似见了救星一般,拼命挥手,一边挥手,还一边不忘做和事佬。

柳仁平日里本就最是个和缓性子,便是今日这番吵闹也是无奈之举,听得展柔回来了也忙停下那你来我往的手。甘生见势便用力一挣,将胳膊从柳仁手里挣了出来,却未料前有狼后有虎,他那接连两日扎针扎得酸麻俱备的胳膊才从一边脱了困,转而又被另一手轻轻松松地攥住。

甘生满脸愁云惨淡般转过脸,可怜巴巴看着一脸笑意的展大人。

展柔看着面前的少年,心里软了软,便松开他的胳膊,只拍着他的肩,笑吟吟道:“医官不是嘱咐你这几日要好好休息么?如今已是二更过半,眼见着便要打三更鼓了,怎么还在这里吃夜风。”

甘生瞧着面前那女子笑意盈盈的模样,只觉背上冷涔涔地直冒汗,只摆出一副极其恭顺的模样,笑意满满。

“甘兄弟,我还是送你回房间休息吧,虽则入了夏,可这夜里的山风却厉害得紧……”

柳仁话才说至一半,便见甘生又朝自己递来一副告饶的表情,于是立时打住,不再说下去。

“我晓得你们的意思,但我也不想整日里就躺在那儿,什么也不做吧。我家公子让我来是做正经事的,哪里能像个废物一样,这我可熬不住!”

他一面说一面又指了指身后的屋子,放低了声音。

“再说了,万一里面那个有了动静,有我在不是更放心么……”

“小心!”

正在甘生拍着胸脯振振有词时,忽听得展柔这一声,未及他反应过来,便见身后一道黑色旋风突袭而至。凭着多年习武的经验和下意识的本能,甘生俯身轻松躲过了那旋风的当先一掌,接着一勾脚便要攻那旋风下盘。不想却中了那旋风的套,反被挟制住了要害。又是一来一往后,终是抵挡不过,退了半步方才立住,那旋风却也不再纠缠,也停了手,甘生这才看清原来是谭元修。

谭元修将甘生扶起,抱歉道:“恕谭某冲撞了。”

甘生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竟着了展柔的道,正要讨个道理时却被展柔抢了先:“如今结果已定,你还是先将身体养好再行你的职,屡你的责也不迟,若你有了闪失,我同你家公子也是不好交代的。”

展柔说完便向柳仁点了点头,柳仁一副“得罪了”的表情将甘生架起押送回屋。

待到两人走远了展柔才回身向谭元修道:“如何?”

“您还是进去看看吧。”谭元修说着便将屋门推开。

昏暗灯火里,一人卧于榻上,半阖双眼,面色平静。

“听说他已醒了半日?”

“是,只是……他似是被人封了哑穴。”

展柔看了一眼那榻上之人,凝眉思索一晌,忽想起那晚确是于那黑衣人身上发现了一处石灰印,如今看来大概也是出自那持弩之人的手笔。

“无妨,总有人能让他开口。”

“下官已安排了人手严加看管,大人放心。”

展柔摆了摆手:“想来他也不愿后半生都做个哑巴,派两个人守着就好,统领不必过分操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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