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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凄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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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至屋后,展柔才将灯烛点上便听得敲门声,开了门却见是柳仁正抱着一本簿册。

“可是有线索了?”

“嗯,只是有些疑惑,不知可否向大人请教?”

“进来说。”

柳仁点点头,跟在展柔身后进了屋,在桌前坐下后便将那簿册递了过去。

簿册边角微卷,内页泛黄,看起来已有了些许年头,而那簿册封皮之上的寥寥数字更印证了它的年岁之远。

《饶州异志》,盛元十一年。

她将簿册翻到留有标记的一页,虽则字迹经了年岁已有些模糊,却依然能辨得当先八字——“化容画骨,改命换运”。

“大人昨日要我去打听‘化容裘氏’时就觉得这名字耳熟,仔细一想才记起幼时于家中藏书阁读闲书时曾看过这本册子,里面记载了许多奇闻异事,今日我去县里的文苑寻到了这本,不知可还能帮上大人?”

“当然,多谢公子。”

柳仁点点头,端起水杯饮了一口,半晌才试探着开了口:“柳仁之惑便来源于此。”他指了指展柔手中那本册子,“我历事不多,不敢妄言,以下所言皆是揣测,只愿大人能指点一二。”

他抬眼去看面前那人,见她未有打断的意思,便接着道:“大人让我去查化容裘氏,可是同甘兄弟的伤势有关?”

那日灯会,自那杀手显了真容后,“化容裘氏”这四个字便闯进了展柔脑海,一时却记不清其间细节,故而便让柳仁去替她寻些典籍。将才看过那簿册后,她心下更将那杀手的身份笃定了几分。

化容裘氏。

百多年前,前朝南楚,昏君当道,大厦将倾。大盛开国之君萧安率大盛军自洛州起兵,一路南下,征伐南楚戾帝。南北东西,硝烟四起,烽火不熄。就在这哀鸿遍野,处处白骨的血海滔天里,一族兴起于蕲章青云岭。可若说这一族兴盛之由,便更是滔天的祸端。

南楚戾帝性情恣睢,奢靡嗜色,即位三载,民不聊生。后萧安起兵,南楚以征讨叛军为名发兵。前线将士浴火征战,戾帝却于广陵别宫纵情享乐,不知人世疾苦。更于国难之际下令各府县搜罗姿容俱佳之女送往别宫,依照数量分赏黄金千两。乱世之下,有钱便是命,此令一下,哪里还见得父母官,都眼巴巴望着那黄金千两的好处,将多少无辜弱女送进了狼窝。

正是此时,民间传言蕲章青云岭有神人可作化容之术,只需服得一味药丸,便可易容化貌。只是此药阴寒,会伤及寿数,最重或可短损性命十载。不过,纵是如此,也好过被那起贪钱迷心的人送去狼窝。若真入了狼窝,别说十载,恐怕今日进去的是个如花似玉的俏佳人,明日出来的便是一具白骨冷凄凄。

谁家父母不心疼自家女儿,何况那药丸的代价不过白米而已。于是皆求来那一味药,只盼得毁容存生。裘家则将白米高价转予南楚世家贵族,一分一毫积攒下了丰厚家业。后来因着那救命药丸在民间挣得了活神仙的名声,裘氏也便从此以“化容”之名冠姓。

大盛立国后,对民间百道予以宽厚之政,故而化容裘氏虽擅异术,却未曾有过半分难行。可裘氏自战乱之间,虽以易容相救百姓于一时,说到底仍是以利相交,而裘氏自始也便从未对以利至上的信条讳言。

可一旦这利成了念,便由不得人了。尤其在这太平年岁,若是安分守己,虽有利可谋,却需得耐心积攒方可化小利作大利。但这于以利至上的裘家而言,却是不好忍的。邪念一生,便是覆水难收,裘氏与奸佞勾结,致使祸乱丛生。裘氏一族上下,或处斩,或流放,或充军,自此之后再无化容裘氏。

虽则这已是数十年前的事情,可当年因化容裘氏流过的滚热鲜血却是不因光阴更迭而被洗刷殆尽的。如今,蕲章说书人的话本还常常以其为奸佞小人的代表,戏文中也将那化容裘氏扮作白脸。展柔少时在蕲章也曾听过不少,故而当日见了那易容之法便想起了这桩旧闻。

展柔看着面前那人,心知他恐怕也已有了九分决断,九分决心,便道:“如今也是猜测而已,还要看甘生恢复的如何。只是……”

柳仁听得她这般语气便以为她还要将自己推出局外,一时也忘了平日守着的礼数,语声决然向那人道:“如今父亲既让我随大人一同来饶州,便不是叫我仍同往日一般做个闲散人,何况如今更不似往昔太平无事。那日大人同我说好好守着现在的自己,我不明白,却也不想明白。我只知道,我想守的是我在乎之人,在乎之事。我知道自己远不及桓大人万分之一,更不奢望能如何,我不想做被你羡慕的那个人,我只是……只是想……”

只是想将怀中一颗心捧出罢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将那些话说出口的,也不知道自己又是如何再也不能将最后的肺腑之言说出,他垂下头,紧紧攥住拳头。

恍惚间,似又回到去岁晚秋时节的青阳,翻覆心潮的巨浪再次汹涌而至,涛涛不息。只是这一次不再奢求动摇山河,只求那山河容了这一江海潮。

“啪”。

烛花爆裂,摇曳火光翩然携来北地的孤凉秋风,彻骨的寒,恰似冬日时节的冰封千里,山河俱寂,任是海潮翻涌,也只作了万里之外的沧海茫茫。

“……对不起,是我一时昏了头,说错了话。”

攥紧的拳头松了松,他抬起头去看面前那女子的眼眸,有那么一瞬,他似是在她眸中看见了一分涟漪,却又转瞬散尽。不过,只是那一分涟漪也足够荡开他心潮间的欢悦了。

“夜深了,大人早些休息,柳仁这就告辞。”

门扉轻阖,步声渐远,窗外梢头残月如许,融进几阕蝉鸣。夏夜之蝉不似秋日悲切,却因这月色平添了一晌寂寥。

方才于那眼眸,她再度看见初见时那双眼瞳中的明净清澈,如潋滟波光和缓浮摇一江月色,却又在那一江月色里瞥见一叶孤舟,飘摇入海,不知何往。

窗外忽坠了雨,卷云而至,携雾蔽月。映于窗格的轮廓融进夜色,只余檐角雨纷纷。

***

三更灯火五更鸡,昨夜闻得了三更鼓,却未听见今晨的五更鸡。只是却也不可惜,因为曲府上下大抵都听见了比那五更鸡更叫人撕心裂肺的哀嚎,声声悲切,声声凄惨。

展柔才推了门便见一个护卫连滚带爬赶了来,气儿还没喘匀就急声道:“大人……您快去瞧瞧吧!再晚些……那个就要没命了!”

从前只听闻郎州男子最是惧内,其中尤以什陵府最甚,故而得了个“耙耳朵”的名声。不曾想,如今在这饶州竟也能见得活生生的“耙耳朵”,而且比之那郎州之最想来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话本子里许多世外高人要么便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要么便是以阵压人,威慑四方。今日看这架势,来人不仅是个中高手,而且剑走偏锋,想来绝非等闲之辈。

眼见那门板就要被生生拽下来时,在一旁站了许久的展柔这才慢悠悠走上前去,笑盈盈道了句:“曲夫人好。”

正紧紧扒在门板之上的曲回听见这一声忙将那十根齐齐捅出窗纸抠着门板缝的手指缩了回去。

“啪”。

又是响亮的一记竹鞭,不早不晚,正正好落在刚要缩回袖中的指尖上。这一记只是看着便觉得痛,可曲回却连大气也不敢出,只将那张经了几日关押已略略瘦了几分的发白的脸涨得通红。

曲夫人将手中竹鞭扔到一旁,立时便似换了个人一般,上前向展柔行了一礼,道:“民妇见过大人,让大人见笑了。”

方才只闻得其人之声便觉得这一位定非寻常女子,如今得见了本尊,才又更确证了一回。

年过二八始拿针,却因天资本厚,更兼勤学苦练,短短数月便显露锋芒,及至如今已是蕲章绣的掌门人,经营着蕲章最负盛名的玉绣坊,师从其门下者不可计数。

“夫人说笑了,夫人星夜兼程赶至此地,展柔还未谢过夫人宽宏体恤便引得夫人如此动怒,却是展柔的不是。”

“我本就是个平头百姓,也只是嫁了这么个不中用的东西才多了个七品知县夫人的名头,我却是不稀罕的。大人这一声声‘夫人’叫的我浑身不自在,反正我同这老货早已和离,也担不得这名头,大人只管叫我徐玉便好。”

徐玉看上去虽已过了那女子最是青春大好的年华,早步向了被唤作雨打风吹去的凋零之年,可这一番话却叫展柔觉得面前女子依然如朝花般熠熠而绽,不减半分风姿。心下一时感慨,不知自己如她这般年岁时,又当是何种模样。

“您是宜安人?”

“是了,民妇老家就是宜安的。”

“展柔少时于蕲章,邻家的一位婶娘便是宜安人,方才听您说话就觉得亲切,不如我便唤您玉婶可好?”

徐玉倒也不推却,只点头应了去。

眼见这边两人已攀亲带故地扯上了关系,半天一声不吭的曲回“扑通”便跪了下去,眼泪止不住地流。

男儿膝下有黄金,男儿有泪不轻弹。

这些金玉良言看起来早就被曲大人抛到了九霄云外。不过,古有韩信甘受胯下之辱,大丈夫能屈能伸,如此一来,曲大人倒算是个识时务的俊杰。

“夫人……夫人!为夫不同你和离,不和离!是为夫的错,一切都是为夫的错,夫人你该打就打,该骂就骂,一切遂你的心就好,只是莫要舍了为夫啊……”

徐玉却不管那跪在地上的人哭得如何梨花带雨,只在曲回胳膊上狠狠拧了一把。

“呸!亏你还穿着这一身官服,竟做些见不得光的勾当。以前只听过那些拿狗眼看人的东西,没想到如今这起子人竟就在我眼前,你做那些事的时候可还记得你是谁?!旁人都说饶州军,下等兵,日日混,年年混。说这些话的都是些忘恩负义,没良心的东西!若不是饶州军,哪里来的这些年的风平浪静。剿山寇、筑江坝、开农田,哪桩哪件不是饶州军出人出力?”

“都说越州军剿海寇、卫国戍边,镇州军守京都、拱卫国都,所以享得了那尊重和名声。我一个妇道人家不懂这些,也没心思懂,但我只知道一样事,别家的事是别家的,管好自家才是正经!我一个土生土长的饶州人,吃饶州的食,喝饶州的水,谁对饶州好,谁对饶州人好,我便认谁。凭他什么人,来了老娘也是不拿正眼看的!”

徐玉说着话,眼中竟也浮了几点泪花,她抹了一把泪,又朝曲回头上一指。

“当初我怎就瞎了眼,迷了心,被你蒙骗了去!如今若要顺了我的心,遂了我的愿,便是弃了你这势利眼!”

说罢,徐玉抬脚便要往门外去,曲回倒也反应的快,一个扑地便将徐玉的脚腕紧紧抱住,涕泗横流。

如今这个节骨眼上,哪里还顾得上里子面子,一哭二闹三上吊,只要能换得夫人点头原谅,怎样他都是豁得出去的。

如此这般凄惨悲切让展柔看去也不由得为曲回捏了把汗,徐玉却并未有半分动容之色,只将裙边提起,抽出了脚。

“别脏了鞋。”

凄凄惨惨戚戚,悲悲切切哀哀。

清晨一缕朝阳斜破残窗,独闻悲鸣。

***

刘见春一步一步挪至晨光里,抬起头闭上眼,感受久违的暖与光。薄日里,他慢慢握住臂弯间的那双手,欢然一笑。

“等我将绣坊的事情打理好,就去景德陪你。”双秀挽着刘见春的臂弯,看着那同一轮和煦朝阳低语,“你不用再说,我不是早就说过么,无论怎样,我都会等你。在哪里都照旧是靠这双手过活,不如离你近些。何况,我还从未去过景德,听闻那里的瓷制得极好,我也想去学一学。上回来信你不是说常用的那只笔洗已有了裂缝么。等我学会了,就给你重新制一只,等你回来用。”

身侧的女子语声柔柔,笑意浅浅,仿若摆在他们眼前的分离不过几日而已,一晃便能过得去。

人生短短数十载,能容得几回这般等待。可她却等了他一日又一日,一年又一年。她本该是掌上明珠,享尽宠爱,却遭横祸,家破人亡。可也便是如此的跌宕波折,才让他这样的贫寒之人遇见了她。

他也不知是该怨恨老天予她这份苦,还是该感谢老天予他这份缘。她一路风霜行过十几载,终拨了那阴霾见了晴光,却又偏生遇见他这个冤家,到得如今,也未曾享得半日应得的福分。

忽然,他觉得自己当真是世间极恶之人,及至如今还舍不得狠下心断了这念想。那一年她相救于他时,他便已将这条命交予了她,此后半生便都随了她去。可到头来,反倒是她将这半生付于他。

他能做的只是沉默,只有沉默。

日色微白时,他望着马车渐渐消失于尽头,转身跪地深深一拜:“罪民……谢大人。”

“如她一般之人,世间不多,只愿她信的、等的便是良人。”

“罪民早已立誓,此生绝不负她。”

“立誓总是要立在心里,你的心虽不假,却易被人利用,今后好好收拾它,才能当真不负了她。”

“罪民明白。”

“临走前再替我办件事,也算替你自己赎些罪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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