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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破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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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生站在屋外三丈远的地方,盯着紧闭的屋门,不知道里面的官司打得究竟如何,只将眉头拧作一团,半晌才嘀咕道:“玉婶儿明明已经离了火坑,结果姑娘你又给人往回送。好马不吃回头草,如今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展柔偏头看了身侧那少年一眼,笑出了声:“你懂的倒是多。”

“那可不!”

甘生一脸骄傲,快近晌午的日头下,少年看上去神采奕奕。

昨夜自回了屋,甘生就十分认真地睡了觉,今日一大早虽没赶上那痛彻心扉的五更悲鸣,却是起了个大早。在得了徐守青的默许后,便出了屋一心找事儿做。结果能让他做的事倒是没有,能让他糟心的事却是摆在面前。

“那你可听过一句老话,‘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

“当然听过!不过姑娘,这都是什么陈年老话了,你怎么还拿出来说。若要真遇上那虎口,难道还要眼睁睁瞧着人家送命么?”

“话虽如此,可眼下这也并非虎口啊,和离书是真的,心却未必是真的。”

若当真死心塌地与那人一刀两断,何苦百里之远要再见这一面。

世上之人总是如此,嘴上说的和心里想的本不是一回事,却偏偏为了那一时的气,一时的怒,一时的怨,一时的恨,欺了心,做了假,最后伤人伤己,伤情伤心。幸运的,或可前嫌尽弃,或可破镜重圆;不幸的,便因了那一时之快,抱憾终身。

甘生沉默片刻,眼神一转,扬眉道:“我赌玉婶儿定不会走回头路!”

“可有赌注?”

甘生刚想脱口而出一句“有”,却又生生吞了回去:“姑娘你也知道,我向来囊中羞涩……”

展柔看了眼那少年手中攥着的瘪荷包,同样眼神一转道:“没有本儿,可是不好赌的。”

原本他也便是随口一说,没曾想竟引得展柔似也来了兴趣。这一回便实实在在将他那心思勾了起来,于是咬咬牙,狠心一拽,将荷包亮了出来:“喏,全部身家都在这儿了。”

“甘兄弟如此豪爽,叫柳仁也想游戏一回了。”柳仁一边向二人走过,一边道。

甘生心里的小算盘瞬间拨得飞快,转头向柳仁道:“柳兄要赌什么?”说着又将那托着瘪荷包的手朝向柳仁。

柳仁却只将那手推了回去,道:“甘兄弟还是快些收好了,若今儿真同我们赌了,这西北风的滋味可有的你尝了。”

见柳仁一脸“你小子输定了”的笑容,甘生不服气道:“柳兄弟就这么肯定自己赌的赢?”

柳仁点点头,不再说话。

展柔见甘生一副不死心的模样,只又好言相劝道:“快些将你那荷包收好才是,仔细等会被风刮走了,就真是连本儿都没有了。”

甘生被这一左一右的两人夹枪带棒地一顿奚落,立时便丧了丧气,前两日那般优渥的待遇在方才烟消云散,忽然觉得生病其实也挺好的。转念一想,自己如今可还在病中,于是脚下便软了软,一只手将荷包塞好,一只手迅速扶了扶头。旁边两人见了这模样也不再调笑,只忙搀了他往一侧的石椅坐去。

看着面前两人嘘寒问暖的模样,甘生虽则有几分愧疚,几分心虚,却是极受享的。

平生第一次装柔弱,居然如此好用。

不过也只能偶尔装一装,毕竟眼前这两人疾风骤雨般的关怀确实猛烈了些。

“没事……没事,可能是刚才站的有些久,脑袋有些晕而已……不用担心,不用担心……”他一边摇头摆手,一边讪讪地笑。

见甘生面色如常,似是没什么大碍,两人才松了口气。展柔却仍不放心,直让甘生回房歇息,却见甘生一脸委屈道:“屋里阴的都要让人长出蘑菇了,今日日头这么好,回去岂不是辜负了。”

因徐守青那日说甘生体内寒气重,因此到了曲府后她便给甘生找了间日头最好的屋子。此时已近晌午,屋内最是舒服,想来这小子只是想看看他玉婶儿会不会跳火坑吧。她便不再坚持,只站到一旁,等着屋里的人出来。

三人便如此一般沉默等待,不知过了多久,甘生才偏过头若有所思地盯着柳仁看。

柳仁静静看着前方,不知是看那紧闭的屋,还是看那院中的柳,许是觉得半边脸颊有些烧得烫,便转过头去看,却只那一瞬间就对上了一双眼。

一双笑得有些居心叵测的眼。

柳仁忽然觉得背后一阵寒意刺骨而入,不由得打了个哆嗦,试探着问道:“……怎……怎么了?”

甘生却不应声,只意味深长地又“啧啧”长叹一声。

“可是我有什么不对之处……”

甘生一把将柳仁的衣袖抓住,笑意深深:“柳兄弟方才那么笃定,想来定有不少经验之谈。”

柳仁登时脸上一热,不再看面前那少年的眼,他转过头去,眼中却少了几分惊慌。

昨夜回至房后,他将窗推开一线,隔着雨幕见那屋内烛火渐灭后才又将窗完全推开。

也只有在这黑夜里,才能无所顾忌的朝向那个方向。

也只有在这雨声里,才能淹没心底潮涌的喧嚣。

想起方才与她说的那些话,虽觉莽撞,却不后悔。他想,他该是同从前不一样了。或许从第一次遇见她开始,自己就已经开始变了。她虽从未告诉他应当怎样褪去心里的茧,却予了他真正蜕茧的勇气。

不逾矩,不逾礼。

六个字时时刻刻在他脑海中盘旋,只是怕唐突了她。

从来便是小心翼翼守着界,哪怕偶尔漫了堤,终也成不了海。

虽则未将那最后的肺腑之言道出,那一颗心却也已是明明白白,真真切切地被她看透了。至此,从前那一切他便不想守了。便如长姐所说,既是想陪着她,既是想对她好,又何必遮掩,光明正大反而坦荡无愧,无愧于心,无愧于己。

对她而言,或许也更好。

所以方才他才能如此谈笑风生般出现在她面前。

甘生见柳仁并不言语,以为他默认了,于是更来了劲:“我猜得不错吧,柳仁你定是有心上人了。诶,你别害羞啊!”他一边说,一边十分利索地站起了身,揽过柳仁的肩膀,“是哪家姑娘?”

此时的甘生哪里还有半分柔弱的迹象,不得不说,人总是对这些轶事八卦有着天然的、强烈的兴趣。

柳仁将肩头那只手轻轻拂开,反问了一句:“甘兄弟可听过‘擒贼擒王’的说法?”

甘生扬了扬头:“那是自然!”

“摧其坚,夺其魁,以解其体。龙战于野,其道穷也。因其险要,故攻之,攻一人便可抵万军……”

见柳仁这般顾左右而言他,还要继续他的长篇大论,甘生忙摆了摆手抢声道:“你的问题我答了,那我的问题呢!”

柳仁笑眼弯弯:“莫急,莫急……”接着又不紧不慢道,“那甘兄弟可有愿为之舍命一搏之人、之事?”

“当然有!”

甘生这次回答的更利落了些,接着便掰着手指挨个数了过去。

“第一个自然是我家公子,不对不对……第一个应该是展大人,第二个是我家公子,第三个……”甘生顿了顿,凝眉认真思索片刻,“大公子、少夫人还有两位小小姐。”接着他又看了一眼柳仁,“当然还有柳兄弟你……”

及当甘生快要将他十根手指都用尽时,却被柳仁拦了下来。

“甘兄弟果然一副好心肠,却犯了大忌。”

甘生看着面前柳仁一副煞有介事的模样,疑声道:“这还有何忌讳不可?”

“自然是有的。”说着,柳仁指了指甘生左侧胸膛,缓缓道,“这便是忌讳。有些东西需得藏好了才能长久。”

甘生低头看着柳仁手指的方向,又抬头看了一回柳仁眼神间浮动的几分笑意,想到方才那句“有些东西需得藏好了才能长久”,一拍脑袋才惊觉,原来这小子绕了一大圈竟是以这般方式躲了他的问题。

正当甘生欲要向一直站在旁边默不作声的展姑娘讨个公道时,却听得屋内一声惨叫,那惨叫一如今日五更时一般痛彻心扉。这边正争着口舌之利的两人和另一个略略有些出神的人对视一眼,转头便奔往了同一个方向。

“嘭”。

甘生当先一脚将屋门踹开,屋外一道明光破入昏沉屋内,突如其来的光亮将屋内三人登时晃了一晃。

迎光而立的三人看见破门而入的三人皆是一副紧张兮兮的模样。

背光而立的三人看见屋内光景一时都僵了一僵,就连一步都迈不出去。

凝滞空气里,只剩得微微携了几分窘迫意味的恼人风。

“哎呦!”

曲回一拍大腿,一捂眼睛,一副颜面尽失的表情。

“哎呦!”

响亮的一巴掌后,撕心裂肺之声再次爆发。

簌簌灰尘坠地,檐上瓦砾惊颤。

徐玉一边将手落下,一边嗔道:“方才那会变了鬼都不见你遮一下,这会儿倒是臊的见不得人了。”接着又取过桌上另一瓶药,往曲回背上那几道已泛了紫的血印上搽去。

曲回哀嚎了一回,蚊子叫般喃喃道:“要不那会怎是鬼,这会怎是人呢……”

“……哎呦,夫人轻些。”

眼前当真是人世温馨,人间温情。

甘生不自觉便将手移到腰间那只绑的紧紧的干瘪荷包上,心有余悸。

刘见春看着曲回夫妇重修于好的模样,这几日来镌在眼中的愧色才略褪了几分。

只是可惜,这般景象也便是难得了,渎职的罪名也得曲回吃上几年牢饭。

展柔将这光景看着,只觉可悲也可恨,可怜也可恶。

只是此刻她不想将这温馨打破,也不想夺了这最后温情,便朝其余三人招了招手,四人退出屋外,将那一间屋留给他夫妇二人。

此时在这天光下方才看得更清楚了些,刘见春一双眼已沾满斑驳红丝,大概方才在那屋中也没少将那泪抛了去。

他语声微带哽咽,依旧如晨时那般跪地而拜。

“此事皆因罪民而起,若非罪民鬼迷心窍,受人教唆,大人也不至于此,而且那些钱大人一分都没碰,罪民愿承担一切罪责,恳请大人饶恕曲大人。”

刘见春深俯于地,连同他那听来恳切万分的乞求在午时惨白的日色里一齐显露出几许苍凉。

原以为眼前之人只是受了挟制而自愿上勾的鱼,未曾想及至如今身陷枯泽,奄奄一息,还存着推他人还海的心思。只是这一份明明白白的妄念,于今而言却并不可笑。

一个主簿,在任几年未曾挣得几分功绩,却也未曾闯过什么祸事。而今添上这一笔,却足可将他这一介平常身压垮,背上一个“恶”字。可若要论的认真,这一介平常身却又有几分情,有几分义,那一个“恶”字虽也真,却也并不足矣抵消了这几分情义之重。

蓦地,又想起那一年的乌水河畔,又想起那一年的濯清楼。如今的饶州前有劳路知,后有刘见春,他们中的哪一个不似当年血溅临江的熊必宪。

展柔蹲下身,看着那跪拜于眼前的人,一时又多了几分难辨之感,却只平静道:“此话只当全了你的义。你有你要还的债,旁人自然也有,谁都替不得。往后日子还长,莫再辜负了。”

***

残月勾,晚星坠。

浮梁之事总算告一段落,一干牵连之人都已入了狱。正午时分刚过,曲回和刘见春二人便由人押往景德府,调任浮梁的新知县不日也将到任。

一切落定后,风便格外安宁了些。

微热夏风断续传来低沉悠长的埙乐,一时那微热竟也被这曲调里的哀婉吹散了几分。

吹埙之人立于廊檐之下,身后屋内烛光幽微,此般景象不胜寂寥。

一曲终了,余音犹存,引得思绪也随之游弋漫夜,竟不知从何提起。

柳仁垂眼看着手中之埙,眼神似也有了几分恰似那埙曲一般的凉。

埙之为器,立秋之音也。

初拾埙音也便是去岁立秋,当时只觉那音韵衬景,后来却辨不清到底是因了那曲景相契才从此爱上了它,还是因那秋时的触心动情才就此沉溺。

今夜不知怎得便被勾起了兴致,取了这封存许久之物来。如今虽才至初夏,这般音韵却也并不突兀,反而添得几分深沉的静。

半掩窗格后,她将那人独立于檐下的背影看得清楚,也将那埙音听得清楚。

这埙音……

去岁秋时,她也曾听过。

红叶烬似火的晚秋时节,埙音瑟瑟,却非悲凉,反而于那北地秋风燃了几分枫间的火,不息的暖。

想起晨时那人的模样,却有些恍惚,那般自如之态竟让她以为昨日将那人认错。

数月前于燕州灯火里,她虽送回了那支簪,却并未破了那一层纱,只因那时她也并不知如何将自己那以许了他人的心剖白。及至后来于京都再见,虽仍隔着那层纱,却自觉不若坦然待之。直至今日见了那人的泰然神态,听了那人的一番话,才知原来有些事并非坦然待之便可得澄澈。

余音缥缈间,一时多了几分悲切。

非乐之悲,乃情之难。

闭窗,启扉。

握着埙的那只手又紧了一紧,明明知道背后那人已至,却迟迟回不了头。白日里那般谈笑自若如今已全然散尽,许是因此时夜风静谧间只他二人罢了。

幸好,幸好,今夜无月,照不明眼中仍褪不净的几分望向她的怯。

零落碎星,摇落人间□□。

一方掌心灼热焚烧,似要将那只埙再次化归于初,如此方能叫那埙音彻底舍了凄怆。

不怯不退,不奢不念。

几乎只在一霎思绪翻起之间,话便出了口。

“寻常一身,自以为脱了束缚便得见天高地迥,山海阔大,不想未经风浪,已折翅而落。幸识姑娘,予我晦暗中一线朗然,予我蒙昧中一方澄澈。只恨半生庸常,只憾相逢之晚。柳仁知道,姑娘之心已许他人,故此便只将这一恨一憾与姑娘相告,至于其他……”

他隐去那几分怯,将昨日未曾道出的肺腑明明白白捧出。

“纵此生难求,吾亦不悔。”

捧出之言,沉若千钧,心却倏然间似浮云游雾般轻盈,如瀚海苍穹般开阔。

千钧之言砸落于尘,也砸向了眼前人。

她向来不擅于此。

幼时,她还常常缠着阿爹与她讲阿娘的事,那时虽懵懂无知,却将那一桩桩,一件件记得清楚。直至后来长成些,才觉出此间真意真情。纵是不曾于那一檐之屋下见阿娘身影,却时时处处觉她不曾离开。

后来,读传奇杂记,读痴男怨女,读才子佳人,读英雄红颜,情切意浓,却只言语而已,她从来不懂如何才能将那情与意尽诉。

直至暮春竹林,雪夜乌水,元夕花灯,堂前梨花,泸溪之畔,绯云烟霞,他教予她何为情,何为意。而她也终于临江月下,学会如何尽诉那情与意。

而今,却又多了一人教她如何绝情与绝意。

向来只道“舍”之不易,却不知世间最难往往在一“得”字。“舍”之与否,尽在己心,“得”之与否,却不止关乎己心。而“得”字之上,最难非在“求不得”,而在“不可得”“不能得”。

非破纱之难,实破心之难。

不过落刀而已。

“生如蓬草,时移世易,不过数载尔尔。公子名怀仁,心亦怀仁,只是行于此间,常有不可为之事,常有力不逮之处。而有时直至尽处,才觉世上路也并非独一而已。望公子珍重己身,莫要为不值得的人和事徒添烦忧才好。日后,若公子得见那天高地迥,山海阔大,得遇两心相悦之人,展柔亦当为公子欢喜。”

刀既已落,便算作一个了结。

余音已逝,蝉鸣渐起,未处空谷,却觉此境深幽,心也便沉于此地,寻不得着落。

“去看看甘生吧。”展柔道。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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