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是听说这出了个同行，能弄到许多珍贵古籍，这不是就想来打听打听嘛。”

唐掌柜话说的敞亮，也没隐藏自己的目的，他就是来探探底的，都是卖书的，有一家书肆竟能弄到许多珍奇佚本，就算不能合作，也要打听一下对方来路，这就叫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听到这话，徐嫂子神情和缓，斜睨了他一眼，“唐掌柜才是，富春堂多大的买卖，还需要忌惮这小书肆？也就是你们手下留情，这三山街才有了咱们一点容身之处啊。”

徐嫂子这番话既恭维了对方，又贬低了自己，往常人听到后，都会自得一番，也就不会探究书肆怎样。

可唐掌柜并不是常人，他可是事先打听过，这原来的楚秀才去世后，接手的小楚秀才刚开店几日，就接连卖出多本古籍，譬如那《西楼苏帖》、三易中的《连山》、《归藏》，还听说秦少爷在他那里也定了传说中的《乐经》，种种消息传来，可不让他坐立不安，心思浮动。

楚秀才和存义堂掌柜的债务之事，他也略有了解，自然知道不可能是万卷楼扶持这小书肆，那这书肆就很值得探究一番。

唐掌柜笑了笑，不再站在原地，而是要和徐嫂子一起进去。

没想到非但没劝退对方，反倒把人带进了门，徐嫂子脸色有些难看，但对方却无视这一点，堂堂正正走了进去。

楚易还沉浸在脑中图书馆里，在外人看来就是在神游，唐掌柜轻咳一声，他才意识到有人进门。

转头看去，只见一位中年人进门，后头还跟着徐嫂子和小胖子。

不知是什么情况，楚易先起身招呼了几人，然后问道：“这位先生，可是想来买书？”

唐掌柜笑呵呵地，开门见山地说：“不忙不忙，在下是街头富春堂的掌柜，此次前来是听说了楚公子的书肆名声，才特地来见识一下。”

书肆名声？

他的书肆连个牌匾都没有，哪来的名声？

楚易也没想到对方消息这么灵通，他这几日总共就接待了三波儿客人，这就有同行找上门了？

以富春堂在三山街的势力，能打听到这消息也不是不可能。

对比万卷楼那陈掌柜的做派，楚易担心对方也是觊觎书肆，想以势压人。

看出他的警惕，唐掌柜也没藏着掖着，开口道：

“在下这次来，是想和楚公子做个生意，也是惭愧，在下之前托人打听过消息，楚公子之前卖出去的书，似乎还需要找书生抄写？

恕在下直言，此事既费钱费力，又难保对方不会将书籍转卖给别家，也不知楚公子对此有何打算？”

他说的问题很直白，楚易之前也考虑过，只是他资金不充裕，打算自建的印刷坊又还没个影儿，一遇上大单子就麻了爪，像秦少爷那一单几十本书，他只能现找抄书人，也没工夫辨别他们的人品。

这唐掌柜会找来，想必也是那群书生里出了问题。

楚易猜得不错，正是之前有人拿着书去富春堂，然后被唐掌柜得知此事，但是他没有直接收下书，而是直接找来了书肆。

若是换了别的书坊，可能就只看眼前这点蝇头小利，直接收下书翻刻。

但唐掌柜不同，他的野心更大，富春堂在他手中已经成为南京出名的大书坊，只是和他齐名的还有很多，尤其他们是以小说杂文出名，光顾他们的多是些商户小官，那些大儒雅士却很少上门。

此次一看到那书生拿来的书，唐掌柜得知前因后果后，就意识到机会来了。

只要能和这书肆达成合作，有了珍贵古籍的来源，以他富春堂的能力，短时间内就可以占据整个南京上层市场，以往给别人留下的不入流的印象，也能一扫而空。

该说唐掌柜不愧是能一力将富春堂操持起来的人，已经意识到商家的名誉对客户群体的影响多么重要，并且还在积极寻求转变，看到机会就立马抓住。

想清楚后，楚易不禁感叹，古人的智慧真是不能小看，企业商誉一词是在16世纪中后期一位英国会计学家提出的，但在这之前的两百年前，就有明朝的商家自己领悟到这一点，即使还很浅显，那也是经济发展关键的一步。

对于唐掌柜合作的建议，楚易心里是赞成的，他的书肆书籍种类虽多，可缺的就是大规模印刷的能力，而对方不缺印刷工人，只是缺少古籍善本，两者可以优势互补，互利互惠。

而楚易又可以在脑中查到所有复制出书籍的去向，也就不怕对方瞒着他和别人合作，若是真的发生那种事，他也可以及时中止供应，毕竟他掌握的是珍惜资源，除了对方，他可以另外找人合作，因此怕的人应该是唐掌柜，而不是自己。

两人在这一点上达成共识，谈论了双方需要提供的东西和分成，唐掌柜就说先回去拟一份契书，之后拿来两人再商议。

走之前，唐掌柜似想起了什么，说道：“不知楚公子是否知晓，明日会有从湖州来的书客驾船在秦淮河停留，以往年看兴许会停留三日，楚公子可以去那里看看。”

对于这些书客，南京的书坊并无敌对的意思，毕竟两方的客户源不同，会去书船淘书的不是藏书家，就是些文人大儒，都是些不差钱的主，而书坊大多客人都只是些中产阶级，平日买些话本杂文不心疼，可让他们花上百两就为了买一本稀少的古籍刻本，那是想都别想。

因此唐掌柜的意思就是让楚易去找找客户，毕竟他卖过的书不是古籍就是佚本，针对的客户跟书船重合，要是能拉几个大户过来，不仅是楚易得利，跟他合作的富春堂那也会沾上光。

唐掌柜不愧是成功的商人，两方合作还没成立，就帮着楚易拉客户了。

谢过唐掌柜提供的消息，楚易送他离开，书肆内就只剩下他和徐嫂子母子俩。

他将送来的饭吃完，开始检查小胖子的作业，这时候徐嫂子才有些忧愁地看着他说：“你跟唐掌柜合作是好事，可那陈掌柜恐怕就要把你视为眼中钉了。”

“即使我不和唐掌柜合作，陈掌柜也一样不待见我，现在只不过是从一个随手可以捏死的蚂蚁，变成心里膈应又不能随手打死的蜚蠊，无论在他眼里怎样，我自作我的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见招拆招就是。”

见楚易胸有成竹，徐嫂子才放下心来，“你们读书人的事咱是不明白，只是你有什么难处也别自己扛着，嫂子虽是个妇道人家，但在这三山街也是有些脸面的。”

见识过徐嫂子的人脉，楚易自然感激不已，等小胖子大字写完，楚易就关门歇息去了。

次日，天气晴朗。

那些湖州书客也是赶了个好天气，但也错过了秦淮河的美景。

那是只有雨中的秦淮河才会显出的别样的绿意，在那朦胧的烟霭中，缕缕的涟漪中不知藏着多少悲欢离合。

可没有雨意点缀，也没影响买书之人的热情。

明代知名藏书家有358人，只江浙两省就占275家，江南地区汇聚了全国七成的藏书家和藏书楼，可见此地文风之兴盛。

而湖州地处江南中心，北邻太湖，连通运河，是鱼米之乡，桑蚕之盛，经济富庶。此地百姓急于进取，善于图利，又兼之造船业发达，这书船发起于此，也是顺理成章之事。

楚易随着人群拥挤，挨到书船边上，那是几条不超过十米长的木船，上面搭着船棚，棚下两侧支着书架，上面摆满了书，船中间是两三张书桌和木椅，供选书者翻阅。

在来之前，楚易以为众多藏书家蜂拥的地方，怎么也得是个豪华大船，不说是几层楼高，也不能是如此简陋的小船吧？

这些船应该都是自家改造的农船，除了放书之外的地方都摆满了杂物，可周围那些人就像没看到一样，船一停好，就一拥而上。

那些书客还得下来维持秩序，一次只让十个人上船选书。

楚易离得近，来的也不晚，因此只要两三波就排到了他。

上去后，船在水面摇晃，他人还得扶着书架才能站稳。

周围人已经沉迷于翻书，他也不好另类，拿起一本书看了下，原来是李贽十二岁所写的《老农老圃论》。

李贽出生于嘉靖六年，嘉靖三十一年中的举人，之后仕途坎坷，历经父亲祖父两次丁忧，每次都是在刚任官时发生，无奈之下只能回乡，而家中儿女都因贫困一一死去，可谓是听者落泪闻者伤心。

除了他不幸的仕途经历，他最为出名的则是十二岁时就写下的一篇讽刺孔子的文章，说孔子路遇一人问如何种田，孔子说他不如老农，那人又问如何种菜，孔子答他不如菜农，等那人走后，孔子说：这人真是个小人！

只此一篇，就让乡邻大为吃惊，孔圣人可是大贤者，竟有小儿敢作文嘲讽他？

由此可见，李贽此人可谓一身反骨，作为封建社会出生的古人，他反对儒学，崇尚男女平等，认为天子与平民没有区别，可谓是藏着现代人灵魂的古人。

而楚易手中这本书因没有大范围流行过，也就未遭封禁。

可也就是现在，李贽还未发力，等之后他辞官回乡，致力于讲学修书，才走出自己的道，那就是走到程朱理学的对立面。

朱熹说存天理，灭人欲，他说除了穿衣吃饭，就没有别的天理了。

他生来就厌倦那些毫无用处却冠冕堂皇的道学，从来都是顺应内心向外界表达自己，因此他跟随阳明先生的“心学”，创立了自己的道。

他反对男尊女卑，他赞成日心说，他反对重农抑商，他渴望真知实学，他反对虚假道义。

他一生都在追寻真实的东西。

而这样一个人，如今，就在南京！

楚易也是看到这本书才意识到，据史书记载，这位叛逆先锋目前正任南京刑部员外郎，而等到明年，他就要调任云南姚安知府。

对于这么一个传奇人物，作为一个现代人，楚易怎能不去瞻仰？

作者有话要说：*蜚蠊：蟑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