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敌袭!”
“敌袭——”
战鼓轰隆隆敲响,狄人大军如蚂蚁般密密麻麻地涌过来。
城墙之外的郊野荒原,敌我双方的骑兵精锐互相冲锋,混战在一处。
城墙周围,狄人或抱起木桩撞击城门,或架上梯子攀越城墙,毫不畏死。
城墙之上,士兵们或扔下滚石横木,或浇下一盆滚烫的金水。
周燃握紧守城矛狠狠下戳,尖锐的铁头深深扎进狄人的眼睛、脖子、胸口、腰腹等薄弱处,再使劲拔出来。
狄人如下饺子般往下掉。
周燃不停地重复动作。
这个动作要求出力凶猛,能透过皮甲或铁甲扎进狄人的身体;也需要足够灵活,能躲开狄人的抓握姿势、并对准狄人身体的薄弱处;更要求拔矛快速利落,避免狄人的身体挂在矛头上影响下一轮出手。
每一次,都需要周燃用尽全力。
上百次后,他的体力大量流失,速度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
其他新兵均是如此。
老兵的体力更好,能坚持更长的时间,但如同士兵手中的滚石横木一般,终有用尽之时。
终于有狄人爬了上来,翻过墙垛,打开了防守的缺口。
有第一个,就有第二个、第三个……
“新兵后退!其他人跟我上前!”方校尉抽出腰间长刀,嘶声竭力地大吼,“血战到底!死战不退!”
“血战到底!!死战不退!!”
“血战到底!!!死战不退!!!”
城墙上响起视死如归的口号,无数士兵举起长刀扑了上去,与狄人对砍。
周燃等人是新兵,没有接受过长刀训练,如果站在第一梯队,很容易被狄人当作缺口突破。
他们只能站在第二梯队,生疏地拿着长刀,若有受伤的狄人扑过来,再补刀,更轻松也更容易打赢。
这一战,从白天打到晚上。
数次狄人攻上城墙,又被方校尉率领士兵打了回去。
周燃不停地挥刀砍刺,从疲倦到麻木,双手沾满了鲜血,握刀时候掌心甚至打滑。
他砍啊砍,杀啊杀,全凭胸中一口热气支撑才没有倒下。
待狄人退兵的讯号响起,他甚至下意识朝空气砍了两下,半响才反应过来。
然后一头栽倒进尸体堆里,双目如死鱼眼般无神地望着夜空,再也爬不起来了。
“谭参将急令,众将士听令!”
“主力部队今晚将继续后撤二十里,尔等闭守城门,等待讯号!”
什么?!
还要后撤二十里?!
若非爬不起来,周燃恨不得冲到谭俊面前给他一拳头。
这城守得有多艰难他不知道吗?若没有主力部队的牵制,难度将百倍千倍地上升!
这和让他们送死有什么区别?
周燃总算体会到了前方垒城被放弃的绝望,深入狄人大军的后方,面对无穷无尽的狄人,便是块礁石也得被海浪硬生生拍碎了。
然而军令如山。
说了不准后退,就不能后退。
让死战,就得死战。
从军以来,周燃第一次感觉到了不适应。
他的性子,素来是一条道走不通就走另一条,正面硬抗不成便迂回试探,暂时认输服软也没什么关系,脸面什么的更加无关紧要,只要活着,就有无限的希望,就有翻盘的可能。
明知道会输却不改变策略,还要强行驱使自己去做。
真的让周燃感觉分外不舒服。
民夫在搬运尸体以及收拢兵器,周燃被架起双臂扶到旁边空地靠墙坐着。
方校尉大步走过来,问道:“怎么样?还能坚持吗?”
周燃点点头,又摇摇头:“不知道明天拿不拿得起守城矛。”
“狄人晚上应该不会再进攻,你好好休息,明天早上再说。”
方校尉拿出一包肉和一竹筒稀饭,塞进周燃的怀里:“吃点东西,恢复下体力。”
饭和肉的香味钻进鼻子,周燃的胃突然就咕噜噜叫了起来,仿佛饿极了。
他紧紧抱住食物,勉强弯了下腰:“谢谢方校尉。”
“不客气。”
方校尉拍拍他的肩膀,起身离开,继续慰问下一个士兵并分发食物。
周燃边吃边看,暗暗感叹。
这大约就是书中所说的‘整个军队上下一心’吧。
司徒震真的厉害,十五万兵马如臂使指,左军辖地内众民归心。
他在这里说一不二,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与皇帝也没什么区别了。
周燃吃完了东西,恢复了些力气,勉勉强强站起来,去慰问他手底下的新兵。
可能是站在第二梯队的缘故,大家都没有什么大碍,只不过一样累得脱力了,再就是张小风手臂上划了道口子。
据钱山山口述:刚开始的时候,慌慌张张的,连肚子破了个洞的狄人都不敢杀,反倒被划了一刀。
周燃知道张小风有些胆小,需要更长的时间适应,而且他后来表现得也挺好,所以没必要责怪他。
“感觉怎么样?还能坚持吗?不行我跟方校尉说一声,把你送下去疗伤,明天的守城战就不要参加了。”
张小风脸涨得通红,倔强道:“小伤而已,我没问题。”
“行,我相信你。”周燃拍拍他的肩膀,交待众人,“吃完了饭就早点休息,大家养好精神,更难的在后面呢。”
大家三三两两地应了,陆续躺下。
清凉的晚风吹过城墙,拂去周燃身上的燥热,他捡起地上的长刀握在手中,靠墙坐着,后脑勺贴在坚硬冰凉的砖石上。
视线从墙垛之间望出去,黑黢黢的什么都看不清楚。
但是他知道,那里驻扎着数万敌军,如平静海面下正在酝酿的滔天巨浪,要把自己以及脚下这座垒城拍成齑粉。
司徒震,你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我真的想你了。
周燃闭上双眼,不安地睡去。
第二天下午,又是如昨日一样的情境,狄人源源不断地从城墙涌上来,周燃杀死一个又一个。
从白天打到深夜,狄人却迟迟没有退兵。
没有主力部队的支援,狄人明显更从容了,将所有的力量都投入到了攻城战之中。
周燃疲倦到了极点,也麻木到了极点,连手里的动作慢了一拍都没有察觉。
“小旗,小心!”
钱山山一刀挑飞砍过来的长刀,再转手一刺,将扑向周燃的狄人刺了个对穿。
周燃瞬间醒神,激灵道:“兄弟,谢了。”
“小事。”钱山山随口应道,又反手砍翻了一个狄人。
周燃羡慕地瞥了他一眼,不由暗暗感叹。
这样体型高壮、精力充沛、脾性勇猛的人,实属天赋异禀。
即使周燃已然恢复健康,拥有了正常男子的体型,却也远远比不上。
他重新打起精神,应付冲过来的狄人。
但不可避免的,他精神恍惚的次数越来越多,多次置身于险境。
肩膀、胳膊、腰腹、大腿等处增添了数道伤口。
他越来越虚弱,明明是夏季却感觉好似坠入了冰窖,阵阵寒颤。
我不行了。
我真的、真的没有力气了。
周燃眼前天旋地转,不由自主踉跄后退两步,身体摇摇晃晃。
一个胸口流血的狄人冲破前边的防线,举刀杀来。
周燃胳膊抽搐两下,膝盖一软,噗通跪坐在地。
锋利的刀刃划过半空,杀气如有实质般刺痛他的双眼。
“小旗!”钱山山被两个狄人缠住,难以援手。
万般危急之时,周燃狼狈地往旁边滚了一圈,躲过挥刀而下的杀招。
他抓了把地上的血泥,朝狄人的眼睛扔去。
趁他躲闪之时,起身一把抓住他的裤腿,腰腹用力脑袋狠狠往上一撞。
正中他的胸口!
狄人吃痛,被撞得仰面倒下。
周燃扑到他的身上,拔下发髻上的簪子,狠狠刺进他的眼球。
“啊——”
狄人厉声惨叫,发了疯似地扭动挣扎。
周燃握手成锤,胡乱地、狠狠地将簪子捶了三四下。
竟生生将整根簪子盯进了他的眼球里!
狄人惨叫的声音比方才更加尖锐凄厉,他的手徒劳地在空中挥舞两下,终于无力地垂落在地。
周燃泄了劲儿,身体重重地砸对方尸体上,张开嘴无声喘气。
耳边兵戈交击、杀声震天,眼前血流成河,同伴一个接一个地倒下,周燃的眼睛里布满红血丝,如墨玉般的眸仁染上一层绝望的阴霾。
司徒震,可能我等不到你回来了。
我不后悔从军,不后悔选择参加守城战。
可是我好不甘心……
我承诺过要替母后翻案的,吴氏一族的冤屈也等着我去洗清。
还有那至高无上的皇帝宝座,我是母后唯一的孩子啊,它本该属于我……
司徒震,我终究没有机会了。
没能说服你。
没能和你共同见证,朕统治下的万里江山。
周燃的眼皮慢慢阖闭,身体仿佛在无止尽地下坠,悄然地、无力地滑入昏迷的深渊。
远处模模糊糊传来欢呼声,周燃神志不清地想,是狄人攻下城墙了吗?在欢呼雀跃?
“狼烟……”
“进攻的狼烟!”
“小旗,快醒醒!”钱山山双手抓住周燃的胳膊,使劲猛摇,兴奋大喊,“后方主力部队燃起了狼烟,是全面进攻的信号!“
“方校尉已经下令,开城门,迎战狄人!”
“小旗,快带我们杀出去!!!”
周燃抓住他的衣服,难受地皱起了眉:“别摇了别摇了,我要吐了。”
他挣扎起身,几乎爬着扑倒了墙垛上,抬眼远眺。
远处,三缕粗壮的狼烟冲天而起,左边两缕时断时续,一截一截犹如竹子,右边那缕则是连续的,如同贯天直木。
是全面进攻的信号!
在大本营训练的时候,王百户教他们认过!
周燃浑身颤抖,激动得说不出话。
“狼烟……”
“司徒震。”周燃紧紧揪住钱山山的领口,失态地质问,“是不是司徒震回来了?”
钱山山有点懵,没太反应过来:“左将军的事情,我也不知道啊。”
“一定是他回来了。”
“一定是他回来了!”
周燃的脸庞因激动兴奋而通红,迫不及待地想要打听司徒震的消息。
“方校尉!方校尉在哪儿?”
“方校尉带着所有人出城迎战去了。小旗,我们是不是也应该跟去啊?”
周燃毫不犹豫地站起来:“我们走!”
他刚迈出一步,就因腿软摔趴在地,幸好被钱山山扶住了,才没摔成狼狈的狗吃泥。
“钱山山,我是不行了。”
周燃恢复了些许理智,说话时气息喘喘。
“你带着还有力气的兄弟,下城墙,跟在方校尉的后面,出城打狄人去。”
“属下领命!”钱山山兴奋抱拳,二话不说,转头就走。
周燃休息了一会儿,踉跄爬走到另一边的墙垛,趴在上面向下看。
城门大敞,左军士兵如潮水般涌出,与狄人混战在一处。
马蹄阵阵声如雷鸣,主力部队正从后方奔袭而来,发起全面进攻。
刹那间,云层散开,太阳冉冉升起,洒下光辉。
透过滴血的指缝,周燃似乎看见远处竖起了一面旗帜。
红底金线绣着硕大的‘左’字。
旗帜下,那个熟悉又厉害的英俊男人,正率军骑马归来。
真好啊,天亮了……
周燃脸上露出一丝放松的笑容,脑袋软软靠在墙垛上,彻底昏迷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