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震冲进帐篷,一眼便看见了躺在伤兵之间的他。
他瘦了,也憔悴了。
细伶伶的身子裹着重重叠叠的白布,渗出血色的痕。
苍白的面孔,干枯的嘴唇,乱糟糟的头发。
像独自在野外流浪的小狐狸,遭受风吹雨打,跌跌撞撞摔进一个又一个泥坑里。
无人保护,无人照拂。
从前鲜艳明亮的火红皮毛也变得脏兮兮的,失去了光泽。
可怜极了。
司徒震顿步,一时竟不敢直接上前。
半响,他缓步走到他身边,半跪下蹲,伸手轻抚他的侧脸。
微凉的体温从指腹传来,细腻的触感温柔地包裹他的指尖,呼吸温热地喷洒在他的虎口,声音清浅而平稳。
司徒震的心渐渐安定,凶戾的眉眼顿时柔和下来。
他将人横抱起来,转身离开伤兵营。
回到将军主帐,司徒震请来军医又为周燃看诊了一遍。
军医诊断的结论是:身上的刀口多为轻伤,问题不大,但失血较多,伤了元气,需要卧床好好休养一段时间。
之前在伤兵营,伤口包扎得较为潦草。
为了避免邪气侵体,司徒震清洗双手,拆开周燃身上的绷带,细心清理伤口,重新上药,再仔仔细细地包扎好。
处理伤口的过程有些疼,周燃醒了。
他偏头,视线落在司徒震认真专注的侧脸。
一个多月没见,邋里邋遢的,但不知为什么,感觉他格外英俊,充满了魅力。
明亮的光勾勒出他干净利落的下颌轮廓,眉眼深邃而严肃,淡色的薄唇微微绷紧。
看起来凶凶的样子,仿佛自带一股戾气。
但他却再也不觉得恐惧,不会瑟缩,反而想凑过去,想抚摸他的脸。
司徒震打完最后一个结,抬眼时不期然撞进他如墨玉般温柔的眼底,不禁惊喜。
“你醒了?”
“感觉怎么样?身体有没有哪里觉得痛?”
周燃直起腰身,突兀扑进司徒震的怀里。
他紧紧地搂住他,与他交颈相依,眷恋地汲取他灼热的体温,沉溺于他成熟的气息。
仿佛只要他在身边,一切问题都不再是问题。
他不需要担忧,不会焦躁不安,不会恐惧,只需要把心稳稳当当地放在肚子里。
“我知道你一定回来了。看见狼烟的时候,我就知道一定是你。”周燃在他颈边轻轻蹭动,声线激动轻颤。
司徒震搂住他瘦削的脊背,另一只手轻压他后脑勺,哑声道:“怎么这么不听话?竟然偷偷跑去参军。你说,我该怎么罚你?”
周燃松开他,垂下眼皮装可怜:“你一回来就要责罚我吗?”
他小声诉说委屈:“我胳膊疼,腰疼,腿疼,哪儿都疼。”
司徒震握住他的手,指尖爱惜地轻抚两下,重新将他搂回怀中。
周燃乖乖枕在他的肩膀,眼底闪过一丝狡黠的笑意。
“将军,狄人可汗已经带到。”屏风后面传来士兵禀报的声音。
司徒震偏头轻吻周燃的耳朵,低声嘱咐:“好好休息。”
“嗯。”周燃听话点头,见他要走,依依不舍地不肯松开手,嘴巴撅的老高。
司徒震猛地将他搂紧,宽大的手掌箍住他窄腰,情不自禁地、狠狠地吻了上去。
唇齿纠缠,万般思念溶于其中。
他将他瘦削的身体完全抱于怀中,热切地抚摸他的脊背,贪婪地索取他的气息,像是在拥吻一块即将溶化的柔软甜糕。
真想永远沉溺于此啊。
司徒震万般不舍地松开他,抵着他的额头,声音沙哑:“大战刚刚结束,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我得走了。”
周燃紧紧搂住他的脖子,闭眼贪恋。
片刻,他狠下心,一把推开他:“去吧。”
司徒震又亲了他的脸颊一下,才放开双臂,起身离开。
司徒震的身影消失在屏风后面,周燃突然抽了两下鼻子,难受地张开嘴巴。
吐出舌头,抬手扇了扇。
好臭。
司徒震是不是一个多月没洗牙啊。
这是一个臭臭的吻。
他难受一阵,听见屏风后面司徒震与狄人可汗谈话,好奇地竖起耳朵,仔细倾听。
“蛮狄子察察,见到我们忠武左将军,还不赶紧跪下!”
“哼,我乃草原天可汗,与你们中原皇帝一般无二,岂能跪拜一个将军?”
司徒震掀起披风,好整以暇地落座,口吻状若与熟人叙旧:“察察,你的夏语说得挺利索。”
“一门语言而已,有什么难的?”察察表情不善,语气仿佛不值一提。
司徒震挥挥手,让士兵放开察察。
他略抬下巴,和气道:“坐。”
察察的脸色好看了些,硬邦邦地坐下,冷声道:“你有何话要同我说?”
司徒震翘起嘴角,慢悠悠道:“此次大战,你狄人部落的精锐都折在此处了吧?”
“成王败寇。”察察偏过脸,冷硬道,“没什么好说的。”
司徒震抬起手臂搭在椅子扶手上,指腹轻敲两下,慢声开口。
“我问你,你还想不想做草原上的天可汗?”
察察震惊转头,不敢相信地看向他:“你什么意思?!”
“你决策失误,害得狄人部落绝大多数首领以及精锐败俘在我的手里,即使我愿意放了你,你也失去了威信,难以再像从前那样受到众子民的尊敬拜服。”
司徒震几不可见地挑了下眉毛:“但我有一法,可使你生还,亦能帮助你重塑草原天可汗的威信。”
察察越发费解,警惕道:“你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司徒震笑笑:“你就说你愿不愿意吧?”
“这般天大的好事,我有什么不愿意?”察察冷笑,“可你损失了那么多勇士,会把这等好处轻易拱手送与我?我必然是要付出代价的,你且说说吧。”
司徒震颔首,淡淡赞了一句:“不愧是草原上的天可汗。”
他缓缓说出条件。
“第一,我要赔款。40万头羊,10万头牛,5万匹马,这是你们狄人大败于我们夏人之手的代价。”
“第二,我要赎金。除你之外,狄人部落众首领由上至下,按人头价值赔付。你愿意替谁支付赎金,我就放谁跟你回去。你不愿意赎的那个人,我就替你送他下黄泉。”
“怎么样,这个买卖是不是很划算?”
司徒震摊手,微微一笑。
“划算?”察察从鼻子里哼出气来,白眼差点儿翻上天,“整个狄人部落也没有五万匹马,最多给你两万。”
“谦虚了。”司徒震双手虚握,“这次你十万大军进攻我的辖地,骑兵数量高达五成,草原上还有大量没骑过来的马呢,怎么可能拿不出五万匹?”
察察恨恨道:“你也知道我五万骑兵都折在这里了,难道你会把这些好马还给我?再让我拿出五万匹马,你不如杀了我!”
“行,那就置换。”司徒震不以为忤,伸出两个手指,“我还给你两万骑兵,足以让你横扫整片草原,维护你的统治。你再给我五万匹马,其中好马两万匹,驽马三万匹,如何?”
察察眼神闪烁,没有出声反驳。
半晌,司徒震扬眉,试探道:“那你这是答应了?”
察察声音低下来,叹道:“我要再想想。”
司徒震的计谋不可谓不狠毒。他以性命相逼,用权力为饵,诱他屠杀同袍兄弟,自损整个狄人部落的实力,逼他献出大量物资,背叛整个狄人部落的利益。
他明明是草原上人人敬服信赖的天可汗,转头竟要做出这等吃里扒外的丑事,简直猪狗不如。
但知道怎样?猪狗不如又怎样?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司徒震已经给他指出了一条通天明路:杀尽所有异心之人,只带着愿意跟随他的死忠以及两万铁骑重回草原。只要知道真相的贵族死光了,长刀铁骑之下,草原上又有谁敢不服?
他说要考虑,并不是在考虑这事答不答应,而是在考虑要带哪些人回去。
“我要和我的兄弟们谈谈。”
“当然可以。”司徒震欣然答应,“不过,我会派人一直看守在旁边。”
“随你。”察察起身,干净利落地大步离开。
司徒震盯着他的背影,眼睛眯起,闪过一丝忌惮。
“谭俊,这件事你全权负责。”司徒震召人过来,吩咐道,“他要说什么只管让他去说,不必多管,只需看牢了他,不准他脱离视线一步。”
谭俊抱拳领命。
“再就是查探奸细一事。此次本将军率军深入草原抢夺物资,必是有人泄露了消息,狄人大军才会突兀来伐,打得大家措手不及。”
“现在本将军又私下与狄人可汗协商,索要赎金私自放人,算是一个天大的把柄了。这个奸细必会想办法把消息传出去,我要你封锁整个左军,查出那奸细究竟是谁?”
“那奸细竟敢背叛您、背叛左军,简直罪无可恕!”谭俊沉声立下誓言,“属下定尽心竭力,把他揪出来,军法严办!”
话音落下,他顿了顿,疑惑询问:“将军,为何不问可汗察察?他多半是知道的。”
司徒震摇摇头:“能不问,还是不问。”
他眯起眼睛,忌惮道:“就怕他趁机故意乱说,动摇我军的军心啊。”
谭俊悚然一惊,脑中假设可汗察察指认自己是奸细的情境。
顿时一股寒气从脚底板涌上来,汗毛乍竖。
他确实没想到这一层,若可汗察察趁机乱咬,冤屈之人只怕跳进大河也洗不清了。
“将军思虑周全。”谭俊抱拳低头,叹道,“属下自愧不如。”
“行了,干活吧。”司徒震漫不经心,伸手道,“还有多少公务折子要批?通通拿来与我。”
谭俊挥挥手,四大摞折子被士兵们合力抱了过来。
“这些是一个多月来积压的公务,还有大战相关的诸多事宜,请您过目。”
司徒震无声地吐出一口气,瞥一眼桌边,淡声道:“都放那儿吧。”
放下折子,谭俊带领众将士退下。
周燃偷偷摸摸从屏风后面出来,端起一盏烛灯,殷勤地放在司徒震的面前:“看文书的时候光要明亮些,小心伤着眼睛。”
司徒震抬头,撞见他含情脉脉的漂亮眼睛,失笑:“你有什么话想跟我说?”
周燃转身坐在他的腿上,勾腰扑进他的怀里,小声问道:“你怎么不怀疑我啊?”
“什么?”司徒震挑眉。
周燃像从前那样仰望他,心里像吃了蜜一样的甜,略显羞涩地说:“你出去的事情,我也是知道的。军中有人泄露了消息,你怎么不怀疑我啊?”
“怀疑你?”
司徒震差点儿笑出声,眼角愉悦上扬。
“你在想什么?”他转动毛笔,用笔头点点他的脸颊,“我死在草原上,或者北地失陷,对你有什么好处?”
“少瞧不起人了!”
周燃梗起脖子,不忿地哼哼。
“你死在草原上,或者北地失陷你顾不上我,我就能逃之夭夭了。”
司徒震凑近他,气息交错间直视他的双眼,漆黑的眼眸深邃炙热,低沉的嗓音暗含暧昧情愫。
“那么,你会逃吗?”
周燃忽地就红了脸。
他慌忙垂下眼帘,结结巴巴地解释道:“当、当然不会了,说好要等一年,等年末你回京述职的时候,带我回去见吴嬷嬷。”
对面没有声音,只有道道灼热的视线直射在他的脸上。
他不安地动了动,鼓起勇气抬眼,迎上他的目光,追寻心底想要的答案。
“你,相信我?”
“嗯,我相信你。”司徒震眼底蕴着笑意,欣然回答。
周燃的脸顿时更烫了。
“其实……其实我也是相信你的。”周燃慌慌张张扔下一句话,起身就想跑。
司徒震伸手将他按住,他脸蛋红红的可爱模样看起来就很好亲的样子。
司徒震素来是不会亏待自己的,当然遵从内心的意愿亲了上去。
没想到却被他的手挡住了。
周燃两手交叉捂住嘴,无辜地睁大眼睛:“你嘴里臭臭的,没洗牙之前不可以亲我。”
“竟敢嫌弃你的夫君?”司徒震没好气地说,“你以为你的嘴里就没味道吗?好几天没洗牙了吧?”
周燃如梦初醒,眼睛吃惊地瞪圆了。
“很臭吗?”
他对着手掌直哈气,凑近鼻尖细闻,漂亮的脸蛋顿时皱起。
“咦~好难闻。”
“不行,不行,我得洗牙去。”周燃如鲤鱼打挺般蹦起来,抬脚就往外蹿,“立即,马上!”
司徒震迅速起身,抓紧他的手臂,表情有点凶。
“不准乱跑!要洗牙,我叫人送牙粉进来。”
“好吧。”
周燃心底直呼他霸道,却不敢捋虎须,乖乖在帐篷里等着。
牙粉、牙刷、水、毛巾等送来,两人先后洗了牙。
周燃黏黏糊糊地凑上前,双臂搂住他的脖子,抬起下巴在他嘴唇上啾了一口。
“现在可以亲亲了。”
“我知道错了,不要生我的气,好不好嘛~”
司徒震回亲一下,嘴唇微翘:“看你表现。”
两人相视而笑,又亲在了一起。
难舍难分。
作者有话要说:狐狸内心OS:
今天啊,是臭臭夫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