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走在前面，孩子跟在后面，他们一直走，几个帐篷组成的营地离他们不远，一块巨大岩石在沙地里突兀地立着，吴邪在岩石背后停下。

风声不绝。月光透穿过风蚀蘑菇上的破洞，照在吴邪脸上，他低头看向小孩。

瘦小的身形。没有波澜的眼神。

“我拒绝，你不是一个人来的对吧？既然这样，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

小孩抬头看他：“我有干粮，可维持多日，且不必每天进食。你要去的地方，这些人不够，消耗太大，身手太差。”

小时候的闷油瓶眼睛还挺大，虽然这个不是，吴邪想。

小孩继续道：“我姓张。”

吴邪啧了一声，抓住小孩的肩膀，粗暴地摸到手腕，再到手指，小孩意识到他想看什么，双手对他摊开，伸给他看。

吴邪骤然想起他还是一个谁都能骗的傻子时，有人絮絮叨叨对他说过一段半真半假的话。

“十三岁的孩子被逼得这样独自一人上路，对他来说非常不公平。那时候他在一同放野的少年里不算出色，他手指的力量和长度没有特别的突出，瘦得看起来走路都不稳，我觉得他这一去肯定凶多吉少，所以我和朋友分道扬镳，跟他一起去放野。这也许是我人生中做得最成功的一个决定。”

小孩的食指和中指只能算修长而已，吴邪对比了一下自己的手指，发现他连修长也算不上，这种手指不要说在张家，就是和自己这样的寻常人比也无甚特别。

小孩收回手：“我可以守夜。”

吴邪问：“是谁让你来的？”

小孩摇了摇头。

有什么东西在月光下一闪。

吴邪放轻语气，微弯下腰贴近小孩：“小朋友，带你来这里的人背上有没有凤凰图案的文身？”

小孩抬眼他，没有任何能被看作是肯定的表示，也没有出声否认。他慢慢抬起了脖子，右手握住脖颈处反光的大白狗腿刃锋，推开那刀，食指用力地在脖子间摸索，露出脖颈展示给吴邪看。

“不必，”吴邪沉声道，“我自己来确认。”

小孩乖乖仰头任他抚上颈部的皮肤，大白狗腿转到左手，刀尖抵上薄衫后的背脊。暴露出最致命的要害，身后退无可退，这是个绝对受制于人的姿势，实际形势却并非如此，吴邪在脖子到下颌的部分抚摸，眉头不自觉地皱起，近距离的观察让他看清小孩面部的细节，和某个人不是完全相似，却完善具象了他对那人少年时的想象。如果是真的……手指不由得抖了一下，小孩看向那只手，吴邪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不禁有些莫名的愤怒，扳过小孩的头，按住他的后颈，仔细察看。

片刻，吴邪放下手，叹了口气，脸色更差。

没有一丝□□的痕迹，这个男孩的脸原本就是这样。

张海客在墨脱坑他时描述中的脸，被坑的自己听故事时在想象中构筑的脸，模糊不清的，那是在上世纪淮安马坝镇马庵村泗州古墓里，十三岁的闷油瓶。

未曾谋面的故人从想象里走了出来，漆黑的眼睛，青布长衫，背后斜搭着一个包袱，像一个突然清晰起来的梦，如同幻觉。

吴邪感觉血液沸腾了起来，脑子里激动不安，他很想去确认，然而有一团蓝色鬼火燃起，把一切引向不可预知的意外和黑暗。

从看见小孩的第一眼，吴邪就有一种焦虑的直觉，绝望前仍存侥幸却忍不住怀疑的焦虑，他隐隐觉得他做的都是徒劳，否认、绕路、拒绝他同行、检查□□，因为这个小孩有着他永远不会认错的眼神，他不相信世上还有其他人会有着他的眼神。但他确定闷油瓶还在青铜门里，闷油瓶说过青铜门需要有人去守，十年就是十年，未满十年他就变小出现在沙漠，这不合情理，最合理的想法是眼前的人是汪家的又一个骗局。

吴邪的手指又不受控制颤抖了起来。

张起灵出现在他面前，看似是一件好事，实则会使现在的他失去斗志，计划正在不断推动，在经历十六次的失败后，这是最接近成功的一次，他极不容易地半强迫半诱导了那个此刻缩在帐篷里的毛头小子，作为他计划里关键的一步棋子；他们明天要向西出发，追随海子移动的脚步，不幸遇上沙尘暴和火烧风也许会改变线路，他就带他们走另一条路；预计三天后到达一个特殊的地方，如果不能在三天内到达，他会用第二方案，若是提前到达，他可以腾出时间清理一下队伍，这伙人心不齐，尽管他们已是共历生死的同伴，不少人心思难测，里面也有他的人，但最变幻莫测的就是人心，他什么也不敢假设，包括王盟，如果他在半路被人调包，自己又被其他什么意外分散注意力而未加留意，也很有可能被冒牌货得逞。唯一的应对方法只有考虑到所有情况，不断提出所有设想和解决方法，他把胖子惯用的枚举法应用到了极致。

可他怎么也没想到闷油瓶会出现，以这样的形象，这是迄今为止最大的变数，完全不能预判，极有可能让他的计划全部落空，或是更直接地让他毫无走下去的动力，他强迫自己思考，从一见面开始就想到了两种可能性。

小孩和他一样静止在月光下，微微仰脸，在等待他做决定。

“你见过凤凰吗？”吴邪问。

小孩立刻明白了他的意图所指：“张家人很少会在胸前纹凤凰。”

吴邪听见了，却没有听进去，这个问题没有意义，就算是真的闷油瓶，在这样的年纪也应该没有文身。如果是汪家人，他更要遮掩这个特征，不会轻易让自己发现。他敢肯定小孩等脱下衣服后身上什么文身记号都不存在，麒麟和凤凰都没有。

小孩的表情让他想到了第三种可能性，最不可能的也是他想得最多的——这是闷油瓶本人，他从门里出来了，原因未知，他来了沙漠找他，寻找途中因为某种缘故身体变小了。但这无法解释他为何穿着上世纪的衣服，而且明显已经不认得自己。如果是失忆，那他又怎么记得找到这里并要求和自己同行？显然不合理。

而第一种想法……不，幻想，他笑了，小孩听见他嘶哑的笑声，抬眼看他。吴邪想，怎么可能，这太天方夜谭了，他竟然异想天开猜测会不会是民国的闷油瓶直接穿越到现代的沙漠了，那要怎么办，把他送回去和张海客放野？

穿越是不可能的。笑完之后吴邪沉默了，第二种可能性是他不是张起灵，是一个受过训练的模仿者，就像自己小时候家里让他从练字开始模仿齐羽一样，身上的衣服也是为了更好地进入角色，那他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动机——应该说培养他、让他出现在这里的人的动机就十分微妙，他有帮助自己和阻挠自己的双重可能。但细一想也很勉强，张海客多年模仿自己，他的眼神依然与自己不同，

还有一个假设可以解释这个小孩的所有异常，吴邪知道有一种办法能让世界上出现两个张起灵，虽然可能性极低，他一直忘不了秦岭那颗青铜树，和他“新”的发小。

就算是物质化人，总也要有把“新”的他“造”出来的人——青铜树的秘密，汪家人也知道了？